白发门生话老师

严赓雪

  我于1930秋考入浙江大学农学院。大学一年级不分系,但个人趋向学蚕桑,这可能是家居太湖东侧,育蚕成风,由此而促使的吧。说句实话,当时实在对学习林学的意义没有什么认识。
  1931年春,听说森林系梁希先生被国立中央大学校长朱家骅聘为农学院长,而梁师则不愿离浙,只允代理一个月,请朱在此期间内另聘他人。果然,一月后,梁师回来了。这个消息在全院学生中传开了,梁师的威望也提高了。其时,暑假期近,恰值分系,那年填入森林系的竟达9人,在全院5个系中,人数仅次于农艺系,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的学林,完全是受梁师的影响。
  1931年秋季开学,森林系在梁师的主持下,开了一个迎新大会,从此,梁师就成为我的业师。当时的农学院位于沪杭线笕桥站的东北侧,面对皋亭山,环境幽静,师生又不多,团簇在一个区域内,觌面频仍,我与梁师又同在一家小饭店内包伙,师生就餐处仅隔一布幕,音闻相通,所以梁师的音容言笑,在日常生活中早已领略, 自不待在课堂中春风化雨时方始也。
  1932年春,梁师教授我们《林产制造学》,初沾雨露,记忆犹深。林产制造学有单独建筑的实验室,是一排长条形的平房,以学生实验室面积最大,与之相通的是梁师与其助教王相骥先生的研究室。研究室中除安置仪器设备外,还有不少庋架,放满了德,扫文书籍。真是琳琅满目。再进一层是梁师的寝室,也是书架林立,不过多一张单人床而已。但书架上的书则完全是线装的中国古典文学本,供晚上浏览之用。用梁师自己的话来说:“白昼攻硬性的科学,晚上则涉猎软性的文学,借以调剂脑力”。这可能是“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遗意吧?最使人感到突兀的是:在墙壁上,书架支柱上挂了不少无锡泥制的京剧脸谱,都是净角(大,花脸),牛皋,张飞,程咬金、胡大海应有尽有。梁师告诉我们:这是“镇凡心的法宝”!当时我们虽是他学生,恰似一家人一般无话不谈,也知道梁师在家庭问题上有难言之隐;记得一次看他,见桌子上放一诗笺,写了一首七绝,由于印象深,还记得全诗是:
闻道盎儿结风鸾,娶妻容易蓄妻难!
阿爷聊寄百元去,小小人情苜蓿盘。
下署凡僧二字。盎儿,是他的次子,从这首诗中,益信其对家庭之冷落,而凡僧二字又说明了粱师的志洁行芳,而又不忌五荤三素的凡闾之僧。
  1933年夏,我的前一届同学毕业,其时浙大农学院起了一阵风波,系主任,教授、讲师纷纷离职他去,梁师也转到中央大学。临别赠言,一语道破地说:“目前林政不修,林业建设不振,同学们毕业之后,应当抱有啥就干啥的精神,但千万不要忘宣传林业。能如此,就算尽学林的责任了。”真是有风雨如晦,语重心长的滋味!由于此话对我印象极深,特别是从事宜传一点上我也曾借此而勉励我的学生。至今林业部还设有宣传司,足见梁师认识之深。
  1935年冬,我应当时考试院举办的高等文官考试,就试到南京,先访梁师。张楚宝兄告我:“梁师就是森林科的典试委员,陈嵘老师为襄试委员”。于是我们彼此不提考试事,避干谒之嫌也。事后我与张楚宝均命中。从此,梁老不仅是我的业师,也是“座师”;而陈嵘先生也成了我的“房师”了。但是,在今后的工作关系上,我一直没有麻烦过这两位老师。
  1937年,抗战军兴,我随当时的“实业部”迁到重庆市,梁师也随中大森林系迁到重庆沙坪坝,我曾去看访过几次,并进一诗。记得有一联是“虎贲思勇士,世乱重农家”。梁师不同意第二句,和我一首,有“乱世轻农”的提法,可惜诗稿已散侠了。
  1939年我离开重庆,展转入黔,1943年随周诒春先生到重庆,因做的是秘书工作,时间不由我做主,故不能到沙坪坝探视梁师。只好以诗代谒,这首诗底稿尚在,录存如下,
嘉陵江上一时贤,鲁殿灵光独崭然,
树木树人梁太素,亦仙亦隐李青莲。
欣逢师道称尊日,遥赋南山祝大年,
惆怅沙坪坝夜月,彭宜一谒竟无缘。
  这一年是梁师六十整寿,又发表为部聘教授,诗中腹联指此。同时又辞退中央林业实验所所长之任,故比作李青莲(实际上比拟不伦,倒是以梁灏(太素)遇晚作比有些相像)。梁师收到后立即复谢,满纸谦逊而未置和。
  1947年植树节,正值国民党政府崩溃前夕,伪农林部点缀升平,在植树节之后,举行了一次座谈会,敦请梁希、陈嵘二老参加,由当时的林业司李顺卿司长主持,我亦敬陪末座。时师已六旬又四,在发言中喟然叹日;“老矣!将退矣!”实际上是掩饰之词,防人耳目,诚恐国民党反动派之注意其行动也。
  1949年4月,南京解放。梁师如久处囊中,脱颖而山。初任;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主席,旋发表为第一任林业部部长。在建国北上前,假南京双龙巷中华农学会会址召开林业界人士座谈会,倾听施政意见,我也恭逢其盛。会后私谓我日,“愿随余北去否?”当时我正协助傅焕光先生办理改组和移交旧中央林业实验所而不能脱身,答以:“今后如有召唤,当不俟驾而行。”
  1952年我入疆,从此竟未再谋一面。兹值梁师诞生百岁之期,而又欣逢举国兴林之际,梁师九泉有知,当能含笑暝目。而我这个白发门生,重话老师,不禁怃然有间矣!奠以小诗作结:
五十余年一梦驰,笕桥风雨记当时。
欣逢举国兴林日,白发门生话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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