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孟宪承 孟蔚彦

孟蔚彦|我的祖父孟宪承
(作者系我国现代著名教育家、我校首任校长孟宪承之孙)

  第一次见到祖父,应当是在杭州,但我只记得西湖泛舟,还掉了一方手帕,当时我四岁。现在每当想起祖父,就会想到华东师大河畔带花园的小屋,我在那儿度过多少周末和暑假。每逢祖父去北京开会,我就去陪伴祖母,晚上就睡在祖父的大床上。再后来,祖父祖母搬出校区,和我父母同住,我和祖父曾有朝夕相处的机会。在祖父还存世的后人中,我大概算是最“了解”他的人了。追忆起来,我记忆中和祖父直接的交流不会超过十句话。我只能将我所知道的祖父,零零星星写下来,告慰逝者,也给四十年来还在怀念他的人留下一点文史资料。

祖父和他的父亲

  祖父幼年丧父,与他二十一岁就去世的父亲实在是缘浅。

  我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盐湖城美国家谱中心找到1928年版的《孟氏宗谱》,开宗第一人为孟轲,接着找到了我祖父(孟宪承)和我父亲(孟永伟)的名字。按家谱,孟轲第四十七世孙仁仲公封信安郡王,靖康之变,随宋氏南渡,镇守吴地,入籍于吴,其五世孙养静公迁往常州,养静公第十八代孙为文鏕。文鏕“少孤失学,弃书服贾”,太平天国战乱时期,发妻离散后,娶奔牛张氏。张为富家女却安于夫家的清贫,一生扮演孟母教子的角色。三个儿子经她的调教,果然脱颖而出,一表人才。三兄弟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曾有好事者写成“孟氏三兄弟”小说,20世纪30年代连载于上海报纸。长子孟森和次子孟昭常曾任晚清咨议局议员。孟森,字莼孙,别号心史,为北大著名教授,清史泰斗。

  三子孟鑫,子潮生,1875年生于杭州。十岁丧父后,母亲张太夫人便安排他随长兄孟森读书,因为家里已经请不起塾师。鑫“天才绝异更胜于其兄”,十五岁“应童子试”为第一名,十八岁“应有司试”,初试又是第一名,两位兄弟伴他去复试,不料因为大意误时,赶到考场,大门紧闭,鑫居然“绝不相尤”,慨然曰,“来年考试第一名还是他”。同乡刘厚生劝他,话不可以这么说,因为“文字求知权不仅由我”,孟鑫不做争辩,来年考试,果然第一。1894年孟森与孟鑫同时参加乡试,孟森打算玩掉包计,将自己的文稿与孟鑫对调,孟鑫却相信自己的功底,假装答应,实际上提前誊清交卷。考后孟森要来孟鑫文稿,大骂不通,“辱没我家”,取出家法,击掌心十下。孟鑫欣然受之。

  孟鑫的试卷,江南正主考冯汝骙“激赏之”,准备拔为第一名,而副主考黄绍第则认为“此卷才气佳,定系不得志之老名士游戏三味,文体过怪”。黄建议,仅授副榜举人。发榜后,才知道这位“不得志老名士”年仅十九,两位考官“相顾失色,谓不料黄口小儿,如此儒雅”。从此“常州三孟名声大噪”,而孟鑫“白眉为最”。但是副榜举人不得再试,形同落榜,孟鑫气盛心傲,如何受得了如此打击,不到两年便一命呜呼,短促一生埋没在科场。他去世后,书商争相刻印他的文章,读书人据为范文,而母亲张太夫人“痛绝,眠食失常,累年不解”,孟森与孟昭常“百念俱灰”,此处“百念”应当包括孟森兄弟的功名心。后来孟森作为历史学家,猛烈抨击科举制度,当有为早夭的兄弟伸冤的深层含义。

  1928年出版的《孟氏宗谱》,孟森作序,自称“迁常十九世孙”,按此推理,孟森与兄弟孟鑫当为孟轲七十代孙,孟鑫的儿子当为孟轲七十一代孙。孟鑫的儿子便是孟宪承。

祖父和他的母亲

  因为家贫,母亲张太夫人安排次子孟昭常入赘吴家,三子孟鑫则入赘杨家。杨家为常州望族,住常州青果巷西庙沟,祖上有皇帝赏赐的杨园在常州东门。主人杨性泉为常州举人,曾任扬州知县,这是肥缺。杨家育有一女三子,三子个个一表人才,均去日本留学法律,大儿子杨治坚,参加同盟会,后由孙中山派至上海任审判厅厅长。杨家唯一的千金知书达理,久闻孟家少年才华横溢,媒人前来说合前,她早就心许了。成婚后,伉俪甚笃。据说孟家祭祖,孟森与钱氏,孟昭常与吴氏,出场时相视如路人,只有孟鑫和杨氏,亲戚回忆说,“两人勾肩搭背”,遣词未免欠雅,但是传神地描摹出小儿女的亲昵。当时两人不过十八、十九岁。

  杨氏1894年生下男儿,取名宪承,字伯如。本是尽享天伦之时,但天不假年,1895年,孟鑫英年骤然去世。孟宪承自小与杨家兄妹一起长大。笔者曾采访杨家后人,据其回忆:“杨老太太自己眼睛瞎了,对儿子宝贝至极,夏天打扇驱蚊,冬天亲为生火防冻,宪承足不出户,任凭杨家三个孩子在窗外戏耍,充耳不闻,杨家大太太曾赞叹:‘从来没见过这样用功的孩子,真是孟夫子家的后代’。”

  孟宪承七岁入私塾,后入常州府小学堂,再入南洋公学(中学部),1911年9月毕业入上海圣约翰大学。1916年以优秀成绩毕业于圣约翰大学,9月任教于北京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学生中有梁实秋等。梁实秋在《雅舍杂文》中《清华七十》一文里写道:“在中等科教过我英文的有马国骥、林语堂、孟宪承诸先生……孟先生是林语堂的同学,后来成为教育学家,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记得孟先生教我们读《汤伯朗就学记》,这是一篇文学杰作,写英国勒格贝公共学校的学生生活,先生讲解精详,其中若干章节至今不能忘。”

  1919年至1920年,孟宪承入美国华盛顿大学,师从杜威博士,主修教育,副修哲学,一年内修满十七学分。课余与俞庆棠合译杜威著作《思维与教学》、克伯屈著作《教育方法原论》,均交商务印书馆,分别列入“汉译世界名著”和“现代教育名著”丛书出版。1920年11月去伦敦大学深造,研究哲学、心理学、教育史、教育学等,1921年回国,任东南大学教授,1923年被母校聘请为教授兼国文部主任。

  杨氏生子育子,一生唯一的希望寄托于望子成龙。寡母孤儿,相依为命,杨氏思念往昔夫妻恩爱,叹息命运不可预测,黯然泪下,久而久之,眼睛哭瞎了。她每年要去茅山进香,住一两个月。后来孟宪承给她的私房钱,全部捐献给苏州寒山寺,期盼着“下辈子我的眼睛就亮了”。

  我当然没有见过太祖父和太祖母,但我见过两者的照片。发黄的照片上,孟鑫头顶盘着辫子,眼神似乎未脱稚气。照片上的杨氏却不敢抬头,侧目,若有所思。

祖父和祖母

  1914年孟宪承迎娶谢纫惠为妻,婚礼在上海爱文义路孟昭常家举行(证婚人是郑孝胥),由此结成一段长达53年的良缘。祖父终其一生,穿的是祖母手制的布鞋,即使出洋,外面套的是西服,里面还是祖母手缝的粗布衣服。被褥都是祖母亲手浆洗,用的是面粉,干了的被褥僵硬冰凉。祖父的早餐必定是祖母用铁丝夹在煤气灶上烘焦的面包,一点奶油和一杯牛奶。这大概是西方生活在祖父身上留下的唯一印记。在旧上海,一次去看牙医,因为一身布衣,身旁的洋人不时假以白眼,待祖父取出洋书来读,洋人便来搭讪,祖父开口便是纯正的英语,洋人肃然起敬,没有想到身边的“土佬儿”,实在是个“洋秀才”。

  祖父生性拘谨,不苟言笑,祖母则豁达开朗,练达于人情世故。1967年夏天,特别闷热。一天晚饭后,祖母先去睡了,一觉醒来,发现祖父床上是空的。祖父还坐在阳台上,斜倚在藤椅上,还夹着一支烟,人已经昏迷过去了。因为脑中风,他昏迷了十天,再也没有醒来。

  大殓时,租用了胶州路殡仪馆的一间小厅,在场的只有至亲,十人左右,祖父裹了一身厚实的毛装,帽子压低了,脸上化妆后不自然的红艳。祖母没有哭泣,只是拽着祖父的手不断呼道:“伯如,伯如。”文革后,为祖父平反,另开追悼会。他的骨灰一直安息在苏州,由先后去世的祖母和我的父母陪伴。

祖父和我的父亲

  我父亲从小醉心的是建筑,可惜建筑系只读了一年,因为肺病辍学,病愈即转入经济系,当然也出于求职容易的经济考虑。毕业后他在一家私人银行做小职员。当时祖母的妹夫(香港中国银行董事长)提议为伯父和父亲安排去英国留学金融,但伯父讨厌算账,而学经济出生的父亲却向往“解放区的天”,两兄弟都放弃了机会。1949年后父亲被调入区政府的财会办公室,1954年加入中共,后升等为副科级。

  星期天,一家四口去华东师范大学,整个上午母亲在厨房帮助祖母料理午饭,父亲则陪着祖父在客厅说话,祖父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高谈阔论,父亲端坐着执礼恭听,哥哥和我或者在祖父的书房翻书看,或者穿过花园来到河边打水漂,那是茅盾《子夜》里写的丽娃河。

  父亲的死与曾被红卫兵打断的腿有关。半夜起来用厕所,不慎跌倒,那条打过钢钉又拆去钢钉的腿再次折断。天亮才转送医院,因为水泥地上躺了太久,着凉转为肺炎,腿断了,人坐不起来,痰无法抽取。他走了,拖着那条断腿。但父亲走得坦然,没有牵挂和芥蒂,预立了遗嘱:“不开任何形式的追悼会。”祖父去世时,父亲在日记本上写了几首悼念诗,被红卫兵收去罪加一等。我再也找不到那些悼念诗,但还记得父亲写给我的一首诗,1986年他回忆18年前“身羁牛棚,罹受迫害,批斗归来,冥坐一室,万念惧灰”的情景,写了一首五绝:“幽兰临深渊,流水空涓涓。无谁怜香洁,一任风雨寒。”

祖父和我

  圣约翰大学1879年为美国主教Schereschewsky创立,起始不过是一所中学,真正的发展始于1888年,是年卜舫济出任校长,他上台后,扩建校舍(校园占地45英亩,约270市亩),增聘教授,扩展课程,圣约翰大学从此成为上海最老、最富盛名的教会学校。虽然在学术水平上,和北平燕京大学不可比拟,但是中国学生选择圣约翰大学,是将它作为留美深造的第一步。达官贵人纷纷将子女送入,圣约翰大学的校友自成一帮,当时媒体称为“St. John’s Cliques”。1915年祖父在校期间,译《太平天国外纪》交由商务出版。

  1925年,上海爆发五卅运动,英租界巡捕公然在南京路对手无寸铁的中国示威者开枪酿成血案。受伤者之一为交大学生聂光墀,聂毕业于圣约翰大学附中,当他高举满是鲜血的双手,向圣约翰大学的同学哭诉血案的经过时,校长卜舫济赶来要将聂赶出校门,激怒素来循规蹈矩的圣约翰学生。6月1日午,“孟宪承以国文部主任的身份召开圣约翰大学教授会,会上慷慨陈词:‘假如做一个学生,只知自己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而不知是中华国民,看到同胞为外人屠杀漠不关心,这对我们平日所讲的国民自觉教育,将无法自圆其说,今后我们也无颜再以学问文章与学生相见于讲台。’”当晚卜舫济主持中外籍教授会,会上钱基博教授谴责了租界当局的暴行,要求校长理解学生。“担任翻译的孟宪承教授一边翻译,一边流出了眼泪,最后语不成句。”当晚,会议付诸表决,三十一票对十九票通过决议,罢课七天,学生可以参加反帝运动,期间并可在校内留宿。卜舫济还勉强同意学生将中国国旗降半旗以致哀。但是上海美国教会主教不同意,认为此举将被视为“圣约翰大学的政治表态”,可是主教自己早已表了态,他说:“租界巡捕极为克制,即使被击倒地,也不开枪,结果不得不动手以拯救自己的生命和租界。”6月3日,圣约翰大学学生发现旗杆上空有美国国旗,而中国国旗不知去向,遂去质问卜舫济,卜舫济下令不准降半旗,学生取来中国国旗,安放在礼台讲台之上,行三鞠躬,卜舫济又赶来宣布“解散集会,学校关门”,此时中国师生终于忍无可忍,522名中国学生,包括即将于七月毕业的学生,在十九名中国教师的带领下,步出学校,领头的为钱基博和孟宪承。他们宣布“永远与圣约翰大学脱离关系”,发誓“以后不再进入任何外国教会学校”,同年八月,他们自行创立“光华大学”,孟宪承为十二人筹委之一。

  卜舫济和该主教都相信,“整个的事件为共产党学生操纵”,但他们未必理解,为美国教会一手培养,为母校所器重的时年三十一岁的孟宪承会如此激烈,孟宪承信守自己的诺言,拒绝和外国教会学校再有任何来往,拒绝工部局的礼聘:担任待遇极为优渥的华人教育总管。他安于布衣生涯,教书育人(曾任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的教授),著述译述(《西洋古代教育》、《现代教育学说》均由商务出版)。1942年内迁湖南,以部聘教授身份在国立师范学院任教。1947年任浙江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讲授西方哲学史,强调要结合外国的研究生制度和中国的书院办学。他曾为蒋介石召见,蒋长袍马褂,表示礼贤下士,但祖父坚决谢绝中将衔的“中央政治教官”一职。祖父曾在苏州家中设一秘密书房,与从“反省院”释放出来的章汉夫研究马列,章汉夫为我祖母兄长之子,我父亲的表兄,曾在外交部任副部长,文革期间遭四人帮迫害致死。当学生在地下党领导下掀起“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时,祖父积极掩护营救进步学生。杭州解放后,出任浙大校务委员会委员,1950年9月调上海,出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教育部长,据说为陈毅、谭震林推荐,10月出任华东师范大学校长。

  上述这一段历史,一半是我自己后来到了美国查找资料(包括台湾出版的《传记文学》)所得,一半是我父亲告诉我的。至于祖父,他对这一段历史从未有过片言只语。因为代沟的缘故,我们祖孙之间极少对话。记得小时候曾打开他的写字台,第一个抽屉是空的,里面只有一本他游欧时带回来的相册,开卷第一页便是巴黎的铁塔。有一次在他的书房,翻到一本法语的教育史,还是毛边的装帧,正好祖父进来,叹息说:“法语不用,全忘了。”他回忆说,当他在日内瓦任中国驻国联代表团秘书时,曾进戏院欣赏法语的戏剧。20世纪40年代他就和堂兄们一道在上海请白俄教俄文,白俄相当奇怪,问,中国人都姓孟么?我曾在他的书里翻到一张他手书的俄汉植物名称对照表。当时华东师大聘请的专家——列宁格勒师范院校教授列别杰夫曾经对祖父说:“你们去苏联,不需要翻译。”祖父有极好的英文,我姑婆蕴佳曾问他:“中国人常说的‘弄’、‘搞’,英文怎么翻?”祖父脱口而出:“manage。”笔者小时候曾亲见他一面收听外电广播,一面给祖母同步翻译美国的新闻报道。

  他读文学著作,曾经说:“我不弄文学太吃亏了。”他以娟秀的字迹做笔记,几十册硬皮的笔记本,连同许多未发表的论著,文革期间不知去向。1954年—1955年间,他编写《中国教育史纲要》,作为高校交流教材,强调“原始性、关键性、启发性,转折关系要讲明”,他清晨即起工作,结果祖母四点起床,在书房生火,书房很冷,平时他很少用,书房四壁是书,大写字台上往往搁着祖母晾晒的黄豆。

  我曾采访过他培养的研究生。他开研究生班,指导教育原理、中国教育史,为全国重点学科,他的学生曾有回忆:“第一次研究生课,黑板上板书工整六个字‘古代历史材料’,没有一句客套话,讲课有条理,一句是一句,两张报告纸是全部提纲,发挥得淋漓尽致。再也没有一个老师讲一堂课,可以如此自始至终吸引着学生,他的旧学底子厚,儒学和清代的考据学左右逢源;他中英文俱佳,作报告二三十分钟没有一句废话。”他带的五名研究生后来都成为教授,其中三人为博士生导师。1961年,与陈学恂编写了《中国历代教育史资料》,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1979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又出版了他完成于1963年的《中国历代教育文选》,该书1989年又由台湾五男图书出版公司作为大学用书出版。

  现在读祖父的传记,更多的是提到他1949年前的旧作。他的挚友历史学家吕思勉,当时住在苏州。每次来上海上课,一定要品尝“孟太太的菜”,而后和祖父做学术上的探讨,吕的著作《雁石杂记》和《雁石续札》都是这些谈话的启示。吕先生去世后,很少再有人同祖父探讨学术问题。四十年来,我一直在想,祖父在研究什么,思索什么,在孜孜不倦什么,可惜我已经无法再作探究。不过我相信,在他的晚年一定是无可排遣的落寞心境。

  祖父处世行事一贯低调,华东师大为他立铜像,他若有知一定不肯。但因为铜像,他得以停留在他一生停留最久的“驿站”,得以和他所挚爱的师生相守在一起。祖父会高兴的。

本文刊发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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