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山乡旧事
袁嗣良
1940年夏我在丽水参加全国大学入学统一考试,被分发至龙泉分校。分校成立于1 9 3 9 年,初名浙江大学浙东分校,我们到:it泉时,则改名为龙泉分校。这时浙大已由宜山迁黔,第一届分校同学也由学校送到贵州,所以去龙泉只有我们一班,也是分校改名后的第一班。翌年(1941年〉分校奉命增设二年级,校舍、师资、设备均大有扩充。我则于修完一年级课程后,提前去黔。
我在龙泉虽仅上了-年的课,对当年平淡安静的生活不,胜依恋。也许那是我背景离乡的第一年,也是我近五十年来颠沛流离浪迹天涯的开始,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回亿当年生.话,很想写-篇有关龙泉的短文。只是生性琉懒.文思迟滞迄未成为事实.今年( 1 9 8 9 年〉是分校成立五十周年,北京校友会戚叔纬元代表龙泉吴文楠兄转请北美校友会通讯编辑申屠光兄指名向前龙泉分校同学征稿,作为龙泉文史资2e司’…’.料中拟编之浙江大学龙泉分校专辑之用。乃提笔作文p 聊述生活琐事数则以应。
-、血腥鱼肠
龙泉是座古城,春秋战国时即享盛名。相传欧冶子铸刽于此。我性保守,学校又在乡间,很少去这古城探古觅胜。
只记得龙泉有一条主街,店铺林立。十有七、八均为剑铺.我从小喜读武侠小说。那时上海街头,独多“小书”摊一一有武侠小说出租。每见新书,或购或租。因此我读过的实在多。可说是个“武侠小说通”。旧一些的如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江湖奇侠传等等,时新一些的如峨崛侠侣、皑嗣剑侠等无不涉猎.有时钻在被窝中在微弱的灯光下读到半夜,虽常挨父亲痛骂。只是积习难改,奈何每读到书中主角邀游江湖,行侠仗义,铲除鱼肉人·民的贪官污吏,欺压平民和欺世盗名的劣绅奸商,真是心向往之?梦想在一天能够学得高深武艺,也能效他们在世上助弱歼恶。事实上那时报纸上常有与我年龄相若的孩子们离家出走,前往深山学道找师父的消息。到了龙泉以后,看到剑铺,没法抑制内心的欲望,终于在有限的金钱中省吃俭用,定铸了一口“龙泉宝剑。纱为携带方便,剑身仅二尺。这把短剑,光彩夺目,剑柄剑鞠包有黄27j铜,作成美观的图案,再加上柄上杏黄色的剑穗,真是美失美轮。当时日军暴虐,官商不肖,内心愤恨无处得泄,乃在剑身刻有“血腥鱼肠”四字,稍表誓以名剑杀尽敌奸之意。叉以身为小民,有心无力,愿以忠贞立身,刚正不阿,不畏权势,不为时势而低头而自勉,乃自题名为野玫瑰,取不慕权位和玫瑰多刺之意。谁知铸剑者没有将血腥鱼肠和野玫瑰几个字清楚分开,读起来就变得莫名其妙,同学们常以此取笑. 我也无法一一解释。幸而第二年即便去黔,不须继续解嘲。此剑我随身珍藏,复员以后,辗转带回家中。后去台湾,深怕局势变幻,颠沛奠定,刀剑之类携带不便,家中是最安全之地,乃把剑留在家中,谁知海峡两岸,-隔这么多年。而大陆政治运动频再,先舅父举办实业,被诬为资产阶级,财产均磁波收。先母自先父抗战末期逝世后,即依舅氏而居,也遭池鱼之灾。国内有一时期,又有屋后炼钢之举,我这口荡寇锄奸之剑,也不知何时失落,失落于何处。
曹氏大厦龙泉分校设在离城十里的坊下。分校主任郑宗海〈晓沧〉先生文学造诣很深,又好诗词,是一位道地的文人雅士。为美化这个地方,用谐音称之为“芳野”。因此同学中采用者也28‘‘..颇不少。从龙泉到坊下,山路崎岖,没有适当交通工具,往来均须步行。校舍在一山谷之内,四面环山,中间一片大平乎地,谷内空气宁馨,稻香遍野,真是世外桃源,也是战火中,.’.供青年学子继续弦歌的胜地。
分校校舍系借用坊下富绅曾氏住宅。曾民田地房产很多,分校成立前不久,曾氏为爱子娶媳,在原有庄院旁,建立一座新式二层大楼,后半又加建一层,成为假三层。这座大楼背靠高山,俯瞰四方,远远望去巍然矗立.周围山地,犹如众星拱月,我称之为曾氏大厦。
曾家主人极为慷慨,将这座大厦全部拨给我们使用。办公室、教室、实验室、医务室、饭堂、学生宿舍等等,全部都在这座大厦之内。我们一年级所选习的均为基础课程,师资设备不多,我们虽有文理农工四个学院,但学生仅有一百余人,是以地方虽小,经济利用,勉强可以应付。所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座假三层楼房,容纳了我们整个分校。可说是世界上-个具有四个学院的最小大学。也可说是廿世纪的高等α私塾”。除大厦外,曾氏家属还让出楼旁若干房舍,作为教职员宿舍,~将大厦左前方的晒谷场作为我们的操场和其他室外活动的地方。
龙泉生活非常单纯。清早起来吃完早饭即至教室〈兼自29修室)做功课。浙江文风很盛,国学根基好的同学不少。他们常在教室外走廓间度着方步摇头摆尾的高诵国文课骄上文诗词,有的同学不甘落后,却手捧英文文选,大声诵读,相互、h始美。也有很多同学伫立栏边,双目瞪天,不言不动如老僧入定或口齿微动,喃喃有词,乃在记忆试背佳文也。其余的.则在室内或做习题或复习功课。追上课铃响,齐集室内,聆昕老师授课。课间休息之时,或在教室,或至走廊,有时也到大厦门口,远跳山景或俯视田野,作片刻的身心调剂。午饭以后稍作午睡,即返教室上课或去试验室做试验。只有在晚饭以后,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慢步田间,安享恬静的大地气I 息和五彩缤纷的藩霞,等夕阳西下暮色下临的时候,复归大. 厦做功课。
我们做功课的地方是自修室,也是我们的教室。女同学的自修室则与男同学分离,我们男生宿舍在大厦左侧楼上。.是一个大“统舱沙,排满了上下铺的木板床。男同学全部集中于此。宿舍中没有任何桌椅家俱。楼下是泥地大饭厅,一.门通往户外,另一门则至大厦本部。饭厅四面无窗,相当阴暗。想来为曾氏贮谷之处。唯一可供我们读书写字之处,是在兼作自修室的教室。因此除在床边聊天,田间散步,晒谷场做运动外,所有时间都消磨在教室中。也因为这样,养成30•.~了我们啃书的习惯。由于坊下离龙泉城远,山路交通不便,步行来往既旷时又疲劳,星期目虽然投课,我们比较安静没有探古觅胜精神的人,如无特殊事情,很少进域。我在龙泉一年,到城里也不过四、五次。
三、民生问题谈到当年学生生活,除了读以书外, 1直没有太多可述之处,住与行方面已有提起,衣方面我已记不得那时一年级有否军训,但是我们每人(男同学〉好像都有一套草绿色制服质料很差,平时我们都穿着制服。我这套制服洗过又洗,到了颜色褪尽破洞累累的时候,套在毛衣外面还·在调潭冬天御寒呢!龙泉衣食住行生活上必要四件事中值得说说的还是民以食为天的食字。
我们的伙食是由我们自组伙食团办理的。抗战期中学校的伙食大都采用此法。我生长于上海,学校离家很近,住在家中,连午饭也是回家吃的。所以由我们自己照料柴米油盐开门七件事,对我说来还是一件新鲜的事。每日有二个同学轮值,借同事务课,一个职员, 二个挑担的劳工出去采办伙食,其实我们这些小伙子,特别是我,对这一些事一窍不通。要采购一、二百人足够的伙食,谁知道要买仔么,买多少’也不知道市场价格如何?完全凭那位事务课职员和劳工的建议”决定。我们同学只不过是颗橡皮图章而已。事实上我们}到市场, P.P被带到这个摊子那个摊子,由事务课职员和劳工决定这个买多少,那个买多少,放没有我们说话的份,也不敢对他们决定发生疑问。当时深感跟去采办伙食真是浪费我们读书上课的时间。说是监督事务员舞弊,也是自我安慰而已。
话又说回来, “跟去”买菜确也使我们得到一些生活的经验。抗战初期物价相当稳定。尤其象龙泉这样山乡,尚未受战争威胁。而且食物均产本地,价格低廉。我们除必要的柴米油盐外,主要采购对象是肉、蛋与蔬菜。蔬菜在上市时,其价之廉,使人不敢相信。如白菜、鲜笋、甚至新鲜香菇,一块大洋可以买到一百斤。说起来好像是-个神话。在1 9 4 0 一- 1 9 4 1 年间的龙泉确是如此。在蔬菜中有一种白色花朵,有芙蓉、牡丹那样大小,洁白可爱〈忘了是否叫术撞〉,每百斤也是一元犬洋。此花炒食味道不错,只是从不知道这样美丽花朵也可作食,心理上有些异样,我一直不太欣赏。在那一年中,虽然伙食中肉类不多,白菜、鲜笋、替菇、白花等蔬菜,不仅价廉,而且鲜美可口也实在是→种难得的享受,想到这里,还是心向往之,馋涎欲滴。
四、山景记胜
曾氏大厦背后是→座高1110 者于同学爬上觅赃。据说半山中有一座!荫字。从山脚上望隐约可见。人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既非智慧之士,体力尤差,从没有到后山探胜之念。- R 教我们植物学的讲师金维坚先生〈浙大学长〉说要带我们去后l.11 采集植物标本,我没有借口不去,只有勉强的跟在后面。一路上披荆斩棘,在羊肠小道似有似无的山路上绕行。沿路停留,标本倒也采了不少。我生伏在大城市,虽然是学放, 连稻麦也分不清,不要说野生植物了。尽管金老师讲得起劲,我则兴趣索然。加上那天很热,汗流如注,不时还要向上攀登,累得我气喘如牛。幸而当时还没有发生惧高症,仅如老牛拉破车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后面而已。我们一早出发,这时已近晌午,又热又累又饿,正在耽心没有力气回宿舍‘不料在llJ 路小径中转来转去却转启了一个小村出来,真可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写照。小村建在一片平地上,村名记不得,只记得村中有一大街,街上有好几家店铺,有饭店也有出卖食物、蔬菜、瓜果的摊子。在这荒山野地中豁然开朗,竟发现了这样一个文明世界,不胜惊奇。
当时精神一振,高兴非凡,民生和一切问题,在此一并解33′.、’ .’,决。那一餐吃得非常满意。修好了五脏殿,再经相当休息,精神恢复即作归程,归途异路,经过一片松林,古松参天,树径有二、三人合抱之宽,存在不知有多少年月。中国古松枝干粗犬,四方伸展,望来苍劲雄伟,俨然为树中之王。特别引人入胜的是当地地势甚寓。由山地入谷,苍松遍野,石阶数百级,漫步而下,飘飘若仙。林中松针遮天,虽烈日当头,仅稀疏日光透射而过。身在其间,清凉无比。微风吹来嗡嗡之声不绝,其声甚洪,松涛也。往昔仅知其名,当时亲历其景,真如世外仙境。除嗡嗡松涛以外,周围一片静寂,令人俗念俱清。去岁,-美国朋友随我到故国旅游在漓江船上欣赏桂林山水,他不胜赞叹。他说以前在中国画中看到山水满涟,群山叠翠的景色,总以为出于画家的想象,谁知世上真有如斯美景。龙泉松林,使我也有身在画中之感。此情此景,永志不忘。不知有生之年,再能一温旧梦否?五、好心的俞大姐分校远在乡间,为师生的小毛病,在大厦二楼设有医务室。有医生和护士各一位。护士俞姓,年龄不犬.比起我们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来,她是个大姐姐了,这位大姐对人非♂4、…..,.’.常热心,也喜欢说话。每次看到我们,总是笑脸相迎,问这问那甚为亲热,对我们俨然以大姐自居。她的嗓子很大,-开口老远就听得清清楚楚。我们脸皮较嫩的男孩子,很怕与她对面。尽量不从医务室经过。看到她总的避得远远的。有时不得不经过医务室门口,多少有些提心吊胆,怕给她看到留住谈话。
1 9 4 1 年初夏,学年刚结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脏泻不止。最初→天数泻,以后次数越来越多,患起荆疾来。曾民大厦内没有厕所。尿桶茅厕都在大楼之外。因此每次要泻,即由楼上宿舍冲下往楼外跑。泻后没经多久又要如厕。
)天数十次。我最怕晚上。乡间夜晚比较凉快,泻了以后回楼时,经凉风一吹,因为体弱易感,没进楼门,又得回到茅厕。到最后单是晚上就要上厕一、二十次,弄得精疲力尽。
几天下来已不成人样。有一天正在床上休息。忽然听到俞大姐的说话声音,声到人到,他走上楼来,我的床离楼梯不远,周围同学均已回家度假了,上下都是空床,他一见到我就说z “小弟弟,生病的原来是你,为何不找人早告诉我?”接着为我按了脉,问了-些话就走了。不多时带来了-些药,服侍我吞下了,当天晚上她由女生宿舍借来了一个便桶,叫}个校工送来,兔我来往茅厕冒受风寒之苦。在以后几天35中,她每天都来宿舍着我,在这背井离乡孤苦无依,病倒在床的孩子,有这样-位大姐热心照料,安慰有加,不但使我病体早复,内心也感到无比的温暖。如没有她,我既无医学..常识,又不愿求人,至少半条小命会给病疾要去了。几十年来回顾龙泉那一年,常常想到这位好心的大姐姐。但愿她几十,.年来,一切平安,至今快乐健在。
时间过得真快, 一瞬间半世纪差不多已过去了,回忆往事,不胜感怀之至.姑书旧事数则,以为纪念.
【作者简介】
袁嗣良,上海人,农化1944届,美国渥哈奥州立大学土壤学博士,曾任美国佛罗里达大学教授,已退休。现为美国佛州大掌荣誉退休教授及广州华南农业大学名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