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竹亭
在1940年秋天,我参加了全国大学统一招生考试,录取在浙江大学理化系。到遵义浙大总部报到以后,才知道一年级新生要去离遵义城九十五公里外湄潭县属的永兴镇分部报到。那时候,分部的负责人就是储润科老师。
赶到永兴,我已精疲力竭了,因为当时这条公路还没有通车。所以在这一路上,我都是挑担步行。走到永兴分校后,就忙于办理注册、编班、选课等等手续。而在办理这些手续时,又必须经主任签字,所以人人都得找储老师。加之这时的上课设备都还没有齐全,大小事情都要找他商量,他也就日日夜夜忙得不可开交。他给我们初次印象是——一个“个子不高,样子精明”的人。他带着一副深度的黑边眼镜,口齿清晰,操着一口“宜兴官话”(江南口音的普通话)。一位陪我同去的同学,在背地里告诉我说:“储老师是留学法国的钢铁化学博士,教无机化学。书教得很好,你以后就知道了。”经这位同学介绍,我在无意中对他产生了“肃然起敬”的感觉。以后再经接触,又知道他办事认真。
他负责分校校务工作,一丝不苟。老浙大是一个制度严谨的大学,这对初进大学的新生来说,是不容易习惯的。因此在接受严格教育之时,往往会与校方产生矛盾。而矛盾的焦点,又往往会集中在分校主任身上。有一次同学为反对参加“编级测验”而出现了“拒考”风潮。幸好学生代表去拜访竺校长时,被校长训斥了一顿。结果,大家只好乖乖地再进考场。
在浙大,对一年级的基础课程,抓得特别紧。同学们想获得一个及格分数,真是比登天还难。因此,每年有不少同学,因不及格的学分超过了规定限度,就被留级或开除。而储老师又是负责无机化学课的把关老师。他的课,条理清楚,听后发人深思,且有举一反三之效。凡听过他讲课的学生,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不愧是钢铁化学博士。”老浙大的许多理工科学生,大多在读大学一年级时,就打下了扎实的知识基础。而这些人后来都成了高级人才,这是与当年把关教师的辛勤教导分不开的。
储润科老师,又名储镐,江苏省宜兴县丰义乡人。他生于1900年,于1919年毕业于江苏省立常州中学。在中学毕业以后,就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史称“南高师”)的数理化部(即今之理学院),与朱正元等老师是同班同学,以后南高师改组成立南京东南大学。储老师于1923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化学系。
他在东大时曾师从任鸿隽、王季梁、胡刚复、胡明复、杨杏佛等着名学者。毕业后先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以后又南归在淮安、扬州中学等校教书。他在扬州中学时,结识了东南大学的同届同学王驾吾先生。因此,他又对古文、金石、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到1927年时,储老师应家乡父老之聘,回故里宜兴中学任教席。而当时在宜中的物理教师即当代着名的物理学家周培源先生。储老师与校内的各科教师关系很好,后来成了莫逆之交。那时着名的地理学家胡焕庸先生也在宜中,所以宜中的师资力量是很强的。在他们合作培养下,宜中也出了不少人才。着名的教育家蒋南翔(曾任中央高教部长)就是在这时候毕业的学生。
储老师与胡焕庸、邵鹤亭等人又是大学时期的同乡和同学,所以了解最深。以后他们自发地组织了一个“互助留学团体”,规定:“相互资助,轮流出国”去深造。结果由胡焕庸先生先行留学法国。以后轮到储老师时,已是1930年的事了。储老师出国时,是先到比利时,后去法国、德国、瑞士等国。
后来因为法郎兑换中国货币最为合算,而且在法国的生活费用也比较低廉,所以储老师就决定在法国停留下来,并考进了南锡大学研究院。1934年获该校科学博士学位后,储老师回国。
储老师回国以后,来浙江大学任化学系副教授,后升教授。到1940年秋,浙大一年级分校迁至湄潭县属的永兴镇时,储老师又受竺校长之命,任分校主任。以后他还兼任过浙大总务长,且一度被选为浙大教授会主席。浙大从竺校长主持校政以后,一向主张“民主办学”和“教授治校”的,而储老师被选为教授会主席,可见他在浙大教授之中,是具有相当威信的。
储老师对待工作十分严格,所以分校的学生和职工,都对他有些畏惧。但是他表面很凶,却心地善良,责任心也很强。有一次,重庆教育部给浙大分校的经费迟迟没有寄到,他焦急万分,因为这事关系着分校五百多名师生和家属的生活。如果这么多人遭到断炊危机,则学校的情况是不堪设想的!又何况这许多师生大都来自沦陷省区,囊空如洗,这如何得了?为此事,他几乎整整摇了一天电话(他的办公室在我宿舍隔壁),向遵义总校呼救,可是怎么也没有打通。后来他毅然决定,将分校图书和仪器向银行作抵押,要求紧急贷款。幸好,在那天晚上,汇款到了,才解了燃眉之急。可是总校的有些负责人,不明情况,还批评他是“无纪律”和“擅作主张”。其时,他对同事们说:“我岂敢作此主张,但是为了全分校五百多名师生免于饥饿,我什么责任都愿担当。”由此可见,他对工作的责任心。这年冬天,永兴特别冷。许多从沦陷区来的学生,因为要历经好几个省区而来,而且大多数是步行来的,他们翻山越岭,肩担书籍行囊,因此所带衣服不多。到了永兴,没有想到这里气候会跟家乡有这样大的差距,尤其是两广地区的同学,更是从未见过天上下雪。如今鹅毛大雪满天纷飞,怎能受得了!储老师身为分校主任,见教室里的某些学生,衣衫单薄,他非常不安,于是他主动打报告,向总部催发棉衣资金。在他的催促下,这一年的棉衣资金比往年提前发放了。
储老师是浙大迁永兴的第一任分校主任。凡事都是开头难。而要把一所五百多名师生集中一起的大学分校安置在两百多户人家的山乡小镇上,就更加难了。幸好地方士绅和四乡居民,都对浙大的迁来十分支持。他们除了把镇上最大的房舍如“江馆”、“楚馆”、“蚕王庙”等地方让给浙大作校舍外,各乡居民还分工把做好的新课桌椅等送来,作为上课用具。但是在这个镇上,还有一位国民党区党部的书记叶道明,就是不肯遵守县府的决定,不愿将区党部所在的南华宫让出给浙大作校舍。他还捏造事实,诬告负责湄永两分校的迁校任务的理学院院长胡刚复和分部主任储老师,说他们派人“冲入党部冲散会场,并撕毁党国旗”等等,国民党区党部还派人到处张贴和散发传单,企图煽动地方人士起来赶走浙大,但是地方人士都不信造谣。而储老师闻知以后,也只一笑了之。所以我分校师生,照常上课。以后知道,这批小爬虫造谣失败,讨了个没趣。但是从这一件事可以证明,浙大的迁黔,不是一帆风顺的,中间有不少阻力。但是,地方人民是始终支持浙大的。是他们的支持,使浙大能在这里安定七年之久,并不断发展壮大。
那时的永兴镇,是距离湄潭县城有二十公里的小镇。这个小镇,只有一条沿公路的小街。全镇只有二三百户人家,又因为地处偏僻的山村,所以谈不上任何现代化的设备了。街上没有电灯,用水靠河水或井水自取。住房全是砖木结构,所以最怕火灾。一旦火势扩大,就不堪设想。可是就在这一年,男生宿舍(楚馆)西首的民房失火了。因为这个镇上既无消防组织,也无消防设备。
所以一旦发生火灾,只好眼看着火舌乱窜,老百姓都毫无办法。见此情况,大家慌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可就在这个时候,浙大师生知道了,大家赶到现场,进行拆屋、扑火、抢救。储老师当然也及时赶到现场,并亲任指挥。结果在三小时的全力搏斗后,终于把这场大火扑灭了,镇上绝大多数的房屋和百姓财产被保存下来。可是储润科老师因为离火势较近,衣服全烤焦了。而且又因为在扑火抢救之时,几小时的指挥呼喊,嗓音也嘶哑了。所以在次日为我们上课时,师生都相视大笑,因为他已成了“麒派老生”了。又一日竺校长闻讯赶来,看了现场,他非常激动地表扬了全体师生,并教导我们说:“要多为地方做好事,要永远保持这种好传统。”
储老师对自己一向是要求严格的,所以他对下面的职工也从不放松。这样形成了层层负责、人人律己的严谨校风。当时分校有一位会计陆瓒河先生,他是求是书院毕业的老学长,做事认真负责,从无分毫差错,而且勤恳踏实,几十年如一日。储老师闻知以后,就在当年他任职四十周年之际,发动在永兴的全体教职员工,为他举行盛大的庆祝会。次日还在早操课时,在全体学生面前介绍他的事迹,由此也教育了我们。从此,我们同学再也没有人为一点小事去会计室争论了。相反的,我们每次看到陆先生时,也像见到我们老师一样,总是向他敬后生礼。但是也有个别职工,暗地里在外面经商,被他知道后就立刻禁止。以后他还兼任了总务长,总务部门的职工兼商较为方便,但是他就是严命不许。
那时候,已是抗战的后期,国民经济处于十分困难的境地,物价时刻飞涨,师生职工生活都十分艰难。但是我们浙大是一所学校,是培养人才的场所,如果职工兼商,对学生会产生什么影响?这是全校教职工都十分明确的,所以都能遵守规定。当时储老师自己,家有子女七人,师母多病,全家生活来源全赖老师一人工资维持。有时接济不上,他宁肯挨饿,也绝不去校方借贷。他教育子女以“清贫为乐”,实则是教育子女做事为人都要严以律己,以身作则。他平时生活总是节衣缩食,笑迎困难。这些作风,在永兴都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新中国成立以后,储老师调往浙医大任教。当时全国上下正出现一片奋发图强的景象。这时期储老师也与全国人民一起,投入了火热的运动中去。
他为了要使新中国的科学能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常常日以继夜工作,不息地翻阅国际最新资料。他自己原已通晓英、法、德三国文字,这时还自学俄语。他过去是一向主教无机化学和分析化学等课的,几十年来,对教材内容早已了如指掌。在金属化学方面,造诣尤深,且为国内权威。可是他还是精益求精,不断更新内容,且把世界上最新资料引入教材中去。他为了要替医学大专院校主编《无机化学》教科书,曾不顾年事已高,去全国各重点医大征求意见。他为了培养研究生和关心青年教师的成长,不论寒暑,有求必应,都热情进行帮助,直到他们弄懂满意为止。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他为了在无机化学上为国家填补空白,曾呕心沥血,日夜试验,终于研制成了“高级光学研磨剂红粉”。
这一成就,还为国家节约了大量的外汇。
储老师一生育人,一世辛勤,令人敬佩。他的光明磊落和刚正不阿精神,尤为我辈楷模。可是在“史无前例”的动乱时期,他身陷囹圄,惨遭不幸,于1969年4月6日去世。老师的一生为国家培养了无数的高级人才,凡是受过他教育的学生,都会牢记他的教导。他的业绩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