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田万钟–大家的朋友

怀念田万钟–大家的朋友
高亮之

万钟离开我们一年多了。他的声貌、他的精神、我们之间的交情,促使我必须要写一篇对他的怀念文章。正好《丁冬友讯》又为寄托我的哀思提供了条件。

一.朋友到战友

一想到万钟,就想到原浙大的图书馆。我们是在那里相识,又在那里成为战友的。

那是在1946年的九月,我和陆廷琦两个上海来的浙大新生,在报到之后,扛着极简单的行李,住进了位于杭州大学路的浙大的大图书馆。

隔了半个世纪,再来回想这个大图书馆,更觉得它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

这个大图书馆是一座很现代化的建筑,门厅、屋柱都是用的大理石。样式也很壮观优美。但是,在那抗战刚胜利,浙大刚从内地迁回杭州的时候,却派上一个与图书馆毫不相称的任务—作为各地来的学生的大宿舍。

图书馆中,书架是没有的,却密密麻麻地、横横竖竖地摆着一百多张双人床。床与床之间空隙非常小,人都要侧着身走路。

但是就在这个奇特的大宿舍中,却集中着一批中国的知识精英。他们中有的后来成为中国著名的院士、科学家、教授、高级工程师等。更重要的是:将要永远载入史册的浙大学运,它的骨干力量,许多都在这个图书馆中。公开领导学运的浙大连续几届的学生会领袖:于子三、李浩生、杨振宇等,都住在其中。于子三所参加的新潮社的朋友,如郦伯勤等,也在其中。浙大学运的核心社团—拓荒社的多数成员,也住在这里;而,田万钟,与他的好几位青年军复员的进步朋友,如李德容、陈明达等,也在其中。

大图书馆中,当然大家都是同学。随着时局的进展,很快,思想倾向接近的同学交谈得更多,感情更融洽。我与万钟就在那里相识,并且成为好朋友。

为了写这篇回忆文章,我与万钟的夫人徐基镐同志通了几次电话。对于万钟的一些我原来不太清楚的情况,有更多的了解。

田万钟,1922年2月出生于江苏苏州。小学在苏州上学;抗战开始后,到上海复旦大学附中上中学。1941年考入大同大学电机系。1942年考入浙大龙泉分校,并随校到达贵州遵义,在电机系。1945年参加青年军。1946年回杭州,重新进浙大上学。

在大图书馆的许多朋友中,万钟是很有特色的。我到最近才知道他的的年龄比我大了七岁,当时却一点没有这个感觉,就像他与我是同样的岁数。因为他特别有朝气,有活力。可以说,、那里有他,那里就有欢快。他说的是苏浙的普通话口音,与我自己的口音相似。因此我听他讲话,特别地感到清楚与亲切。他思路敏捷,说话很有说服力与煽动力。他对人总是热情洋溢,乐以助人,将别人的事看作就是他自己的事。他这种可贵的性格与品质,在他的一生中,始终没有改变过。

由于他在内地参加过青年军,对于国民党政府与军队的腐败,认识得更清楚。他与德容、明达等几位青年军复员的思想进步的朋友,就特别注意与青年军中的思想反动者开展斗争。万钟在这方面表现最积极。当时,青年军中有一个“DDT”的组织,万钟打入进去,了解了他们的内情后,贴出大字报,揭露“DDT”的反动政治背景,在全校影响很大。

他在1946年底的抗暴运动与1947年五月运动中,都是积极分子。他嗓音响亮、每次游行,他都跑在前面,带领大家唤口号。他喜爱音乐,唱歌,又善于指挥,经常在开各种会议前,以他豪迈的身姿、奔放的热情,指挥大家高唱革命歌曲。

李德容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们在贵州参加青年军时期,就已经熟悉。那时他们对于形势的观点相同,因此,回杭州后,他们相处最密切。我当时与他们两人接触都很多。由于德容与我在抗暴运动时,都参加了拓荒社。拓荒社是以抗暴运动时的宣传队(队长是彭国梁)为基础而成立的半公开组织。1946-1948年之间,拓荒社是浙大学生运动的核心社团,有浙大地下党早期的党员温泽民、李景先等在其中贯彻党的主张。

我自己在中学(上海沪江大学附中)时,就接受了党的影响。中学同学项淳一(项后来长期担任彭真的秘书;文革结束后任全国人大法制委员会副主任,人大香港基本法委员会主任)与我谈过入党事。我开始没有下决心。到浙大后,在学运中深深感到:学运需要有党的领导。因此在1947年7月,回上海,由项淳一正式介绍入党。据许良英介绍:1947年八月,中共浙大支部改组,随后开始发展党员。计划发展30名(见:许良英《悼念田万钟》,浙大校友2003,下)。我在上海入党后回杭州,先后与浙大地下党负责人刘茂森与许良英接上关系。在1947年8-9月,我在校本部发展李德容与杨振宇入党。我们三人后来与李景先组成学生自治会党小组,景先是组长。德容最近告诉我,他在1947年11-12月发展万钟入党。所以,万钟的入党与我有间接的联系。

由此, 我们几个在大图书馆中朝令相处的朋友,成了在党内并肩战斗的战友。

二. 华家池的合作

1947年,在地下党支部的正确领导下,浙大学生的进步社团有蓬勃的发展。

我与浙大地下党接上关系后,支部给我的任务,首先就是在农学院发展党员,逐步扩大进步力量。

据我当时的了解,华家池的进步力量还很薄弱。青年军反动者有相当的势力,甚至还有军统、中统特务分子的活动。

我先后发展了楼宇光、赵雄英、谭仕刚、张申几位入党,在农学院建立了党小组,我任组长。支部由吴大信与我联系。

1947年大约在九月,地下党支部决定在浙大建立秘密的党的外围组织:青年朋友社(YF—Young Friend).YF的组织形式与地下党相似,有:总支部—支部—小组。地下党决定在华家池成立YF支部,由于子三、陈尔玉与我三人担任支委。于子三为书记。子三在他被国民党反动当局杀害前,还没有入党。因此,党的意图,有时通过尔玉与我贯彻到YF。华家池当时参加YF的有:郦伯勤、陆廷琦、王茉娟、郭玞英、冯世琛,王风阁等,后来都先后成了共产党员。

华家池的党小组与YF的一个重要任务,是要发展进步社团,壮大进步力量。当时华家池有倾向进步的“华家读书会”,由李樟修、于子三、郦伯勤等负责。共有二十多人参加。

但是,总的说来,华家池的进步力量,与校本部相比,还是不够强大的。当时校本部的歌咏活动十分活跃,水平较高的有浙大合唱团,大众化的有乌鸦歌咏队。特别是“乌鸦”,得到思想处于中间状态的广大青年的热烈欢迎。在这个背景下,万钟与我商量,他愿意到华家池来帮助建立喜鹊歌咏队。我当然是完全赞成,欢迎他来华家池。

在华家池的党小组、YF与读书会的积极推动下,1947年10月的一个下午,喜鹊歌咏队在华家池的大饭厅里正式成立。在会上,我请人向大家介绍了田万钟,得到大家热烈的鼓掌欢迎。最后大家推举储可欣(农经4年级)为队长,万钟任指挥。选歌、教歌等工作,都由万钟负责。喜鹊歌咏队的活动相当频繁,基本上每周都有一次活动。春夏季,天气暖和时,在草坪上练唱。秋冬季,天气较寒时,在教室中练唱。唱的都是进步歌曲。

喜鹊歌咏队团结了华家池70-80多位要求进步的农学院与一年级的青年朋友,对于华家池的进步力量是巨大的促进。喜鹊歌咏队成立不久,就发生了于子三事件。华家池师生所共同爱护与爱戴的浙大学生会主席于子三,为国民党反动当局抓捕后,在监狱中被杀害。子三的被害,激起了华家池极大多数师生的悲痛与愤慨。连一向不太赞成学生运动的农学院院长蔡邦华先生都出来主持正义,谴责当局的罪恶行径。在YF、读书会会员与喜鹊歌咏队队员的带动下,华家池师生的绝大多数,后来都积极参加于子三的出殡与安葬等活动。进步势力从此在华家池占有优势。

1947-48年间,华家池政治局面的改变,喜鹊歌咏队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中,万钟更是功不可抹的。当时万钟还不是党员,据吴大信的了解,万钟去华家池创办喜鹊歌咏队,完全是他自觉的行动,并没有党组织的安排。我感到,这就是万钟的可贵的特色。他所从事的革命工作,许多都是出于他的自觉。例如他在文革之后,为大家办了许多好事,也不是有谁要他去做,而是出于他的自觉。

1948年初,在地下党的大力推动下,李景先、杨振宇、李德容与我等一起被选入新的学生自治会理事会。1948年上半年,万钟与我不在同一条战线工作,工作上的联系较少一些。但我们还经常见面,我只要有空,也都去参加喜鹊歌咏对的活动。我们维持着很好的友谊。

三。二十年的磨难

1948年8月,在党内与我直接联系的吴大信被捕。在上级党委的指示下,组织上决定撤退一部分比较暴露的同志。万钟与德容等撤退到苏北解放区;我与李浩生、叶玉琪、毛重斌、冯世琛,王风阁等撤退到皖西大别山解放区。从此,彼此无法取得联系。

全国解放之后,我由二野留在南京,参加农业学校的接管工作。后来就先后在华东农林干部学校与华东农科所工作。那时工作极为繁忙,浙大老同学、老战友,都顾不上联系。我只听说,万钟回到了浙大工作。

后来的反右运动与文化大革命中,相互更不可能通音讯。

我与万钟的夫人—徐基镐同志通电话中,对于万钟夫妇从1949到1976年,这二十年中的情况与不幸遭遇,第一次有了较具体的了解。

万钟1948年在苏北党校学习结束;1949年分配在浙江省团省委工作。1951-52年在之江大学任政治课的教学与辅导,此时与基镐相识。1952年9月中央号召科技人员归队时,在他要求下,回到浙大电机系,任助教。1956年后,任化工系讲师;并任化学自动化专业筹备小组副组长,兼任校工会副主席。由于对校领导提了意见,1957年被划为右派。工资从80多元,下降到60元(约降2-3级)。1958-1978年,在化工系任教师(无职称)。其中,1965-66年参加社教;1971年去临安五七干校劳动。在反右与文革中,多次遭受残酷批斗。他的身体,在那时就受到了摧残。

我以前不知道的是:他夫人基镐同志,与他一样,在反右时也被划为右派。她被下放农村劳动,工资全部取消。他们有一个男孩。她在农村整整18年,不可能与万钟团聚,也不可能照应孩子。在这么长的时间中,万钟一个人要带养孩子,还要靠他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的生活。基镐则以她的虚弱体力,在农村以劳动谋生。这二十年中,他(她)们在精神上的痛苦,生活上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

四。劫后的交往

一直到文革结束,万钟与基镐的右派问题得到了“改正”。但是万钟与基镐二十年的人生最宝贵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到1978年后,我从南京农科所调回江苏省农科院(其前身即华东农科所)工作后,才开始设法与杭州的老战友取得联系。

那时,万钟已经重新回到浙大化工系教研室主任,1980年后,担任化工系副主任、副教授。1984年离休。

他在政治上一得到平反,立刻就恢复了他的一贯就有的革命热情与助人为乐的可贵个性。在他离休之前与之后,为于子三运动史料的征集与汇总,为于子三墓的修缮与扩建,做了大量的工作。同时,他也为许多老校友服务,做他力所能及的工作。其中,较为突出的是他为许多因为参加学运,提早离开学校,因而未能毕业的同志,办理毕业证书。

我在1953年后,一直在华东与江苏省的农业科研单位从事农业科研工作。虽然,在浙大毕业与否并没有影响我的科研与晋升。但是,在我内心中,一直为未能在母校毕业,而感到遗憾。当我知道国家有政策,允许为参加学运而未能毕业的同志,补办毕业证书。我就写信与万钟联系,因为当时我已经听说,万钟为好几位同志办成这件事。万钟给了热情的回信。很快,他就为我寄来了浙大的大学毕业证明书。从此以后,我在填写各种干部材料时,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填上:1950年浙大农学院毕业。我为此,感到十分自豪。因为这个证明,将自己与光荣的母校—浙大正式地联系在一起了。我后来取得几个大学的教授与博士生导师的称号,倒并没有多少自豪感。

文革结束之后,浙大的老战友们纷纷取得了新的联系。经过了二十年的磨难,二十年的别离,大家的感情似乎更浓、更深了。

1990年,因为冯世琛在北京的住家与我女儿家靠近,我约了郭玞英一起去看望世琛。老友重逢,她那天分外地高兴。玞英告诉我,世琛在文革前担任中学校长,在文革中受到无情批斗,精神上遭受难以挽回的创伤,以至不能自控。有时很兴奋而激动,有时又很忧郁而消极。世琛与玞英都是我在华家池时YF的老同学、老战友,彼此之间的友情都很深。我与玞英对于世琛都非常同情与关心,总想帮她做一些对她能有所安慰的事。正好世琛提到大学毕业证明的事,我就一口答应,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其实,我自己是没有办法的,还是要依靠万钟。我回南京后,立即给万钟写了信,请他务必为世琛解决这个问题。不久后得知,万钟已经将浙大给世琛开的毕业证书,寄给世琛。我想,这份证书,能给她带来她所期盼的母校的认同与友情的温暖,在世琛人生最后的痛苦岁月中,也许多少增添一丝安慰。

我为这件事,一直对万钟非常感激。我当时,对万钟就有一个认识:他真是浙大老战友们大家的朋友!

后来在其他人的文章中,说:万钟是校友通。说明大家都有同样的看法。这是万钟在人们心目中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好印象。

五。相聚与相离

1992年浙江农业大学为于子三被害四十五周年,举行于子三铜像揭幕仪式。校领导邀请几位与子三熟悉的老同志参加此项活动。在江苏省,邀请吴大信与我。还邀请浙江省与杭州市的几位老同志,有陈建新、田万钟、叶玉琪等。

这是一次我与万钟相聚时间较长的机会。学校的活动之后,万钟、玉琪陪同大信和我一起去看望了杨振宇与陈业荣。

当时万钟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很好,他的前列腺与膀胱部位已经发现有问题。但是他却非常乐观。拖着有病的身体,陪着我们,从这里跑到那里。

振宇与业荣的病都不轻。振宇是肾功能衰竭,在家中用自制的装置洗肾。业荣在医院病房中见了我们,他身体已经十分虚弱。

没有几年,他们两人就比万钟先走了一步。

那一次在杭州的相聚后,我与万钟的通讯与通电话,一直很频繁。我们在信中交流对时事的看法,交谈浙大的往事。我有个亲戚的孙女要考浙大的研究生,我曾经请他帮忙联系导师。他很负责地来信介绍了导师的情况。那女孩考取浙大后,专门去拜访过他,他也是热情地接待。

每次来信或来电话,他都表达他对生命的乐观,对生与死的超脱,以及对病魔作斗争的坚定,都使我非常感动。

在他去世之前一二天,我给他家中打了电话,是他夫人接的。她说万钟的膀胱切除手术后,未能治愈,已经在医院中大出血,难以控制,不能再与老朋友联系了。我听了黯然神伤,只能请她转告万钟,浙大的老同学,老战友们都十分关心他的病情,大家也都非常感谢他为朋友们所做的一切。希望他能最终战胜病魔。

六。永存的纪念

万钟一生中,表现出他许多很有特色的宝贵品性,值得他的战友们与晚辈们永远的纪念。

1.对于祖国与人民的忠诚与热爱:万钟的一生,可以说是悲壮的一生。他在年青时开始,就抱着满腔热情,投身中国的抗战与革命事业。为了国家与人民的利益,他往往是义无反顾地、不顾安危地冲在前面。为此,他也遭受到严重的迫害与苦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然而,所有的磨难都扑灭不了他的革命热情。一旦,国家的政治走上正规,他就立刻继续以他的全力,为国家与人民做出新的贡献。

2.对于同志与朋友的友爱与热情:万钟被朋友们称为“校友通”;我认为,他可以说是:“大家的朋友”。他对朋友特别热情,对朋友的事特别热心。他为人的亲和力很强,与他接触过的人,都会被他的友情所吸引。他在解放前,在华家池创办喜鹊歌咏队时,为什么一下子能团结那么多的队员;在文革结束后,为什么他能联系那么多的校友,终于编成一本《浙大47-48学运战友通讯录》,都与他这种对于朋友的友爱与亲和力有关。这本通讯录,至今仍是浙大同学与战友们手中的珍藏,为彼此之间的联系,提供很大的方便。

3.勇于并善于反思:万钟的一生,可以说是波澜起伏。抗战时期,他为了爱国,弃笔投戎,参加青年军。当他在青年军中认清了国民党当局的反动性,他就毅然靠拢共产党,反身揭露国民党的腐败本性。文革结束后,我们再次相遇时,他说了一句使人难忘的话:“再没有想到解放之后,会是这种样子。”他指的是:建国以来,党的一系列左倾错误,使千千万万优秀知识分子与革命干部遭受无情而莫名的打击与摧残。他的这句话,事实上说出了许多人的心里话。这句话是他对于祖国命运的沉痛反思。在今天,党正在着手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时,他的这种体会,依然是有生命力的,是能促使人们深刻的思考的。

(为写这篇回忆文章,我与徐基镐、李德容、吴大信、郦伯勤、储可欣等同志通了电话,他(她)们提供了许多珍贵的回忆与史实。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2004,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