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怀念左大康学长

丘宝剑

1943年,我入浙大史地系,1944年左大康入化工系,都因日寇入侵黔桂而辍学。抗战胜利后彼此同回永兴场读史地系。1946年5月,学校因搬迁回杭而提前放假。左大康准备先回长沙的家,然后自行到校。我则准备随校去杭州。他要我把他在民生中学兼的课教完。到杭州后,我们几乎上同样的课,对学运的看法相同,又都好打桥牌,过从甚密。在杭州的三年,不知是组织有意安排还是偶然巧合,前两年我和徐永义、陈业荣、黄贤林、王士鹤同住义斋二层西头一室,后一年和左大康、张飞鹏、龙白云、周克惠同住另一楼四层的一室,都有地下党员和学生会主席。1953年初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成立,通过中共中央组织部以“技术归队”名义把我们调来。1958年我到苏联科学院地理研究所协作,1959-60年又至该所进修,住中科院留苏学生宿舍。此时左大康在莫斯科入学读学位。我常为不速之客,相聚甚欢。“文革”中同受冲击,同住一个“牛棚”,人称“左、丘联盟”。1991年秋,我心梗住北大医院干部病房。不久,他患病住楼下,直至1992年1月3日他病逝。因此,从1946年至1991年的四十多年间,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他对我的帮助是很多的,他对我国地理科学的贡献是很大的。现在我以敬佩的心情、感激的心情略述一、二。

一、政治觉悟高而又胆大心细

1949年1月26日欢迎被捕同学出狱大游行,他作为学生会主席,坐在大卡车司机旁走在队伍前指挥,国民党军警派多辆救火车轮番冲撞,他率领队伍避其锋芒,乘隙前进。此时蒋介石正下野在浙江,游行队伍高呼口号“我们胜利了”!书写标语“打倒官僚资本”、“清算四大家族”等,使国民党极为狼狈。我深怕会出问题,提心吊胆,结果竟平安无事。我对左大康的领导才能极为敬佩。杭州临解放前,浙大学生会组织护校队,号召同学提高警惕,一天深夜我闻警,惊起,拔腿就冲出房门。左大康一声大喝“回来,拿上棍子” !原来他已准备好五根棍子藏在门后,每人一根。我深感他这个人真细心。

1959-1960年在苏联,一天,我从《真理报》看到斯大林灵柩被从红场搬出火化,心甚困惑,前去问左大康,他说“赫鲁晓夫推行的政策多和斯大林的背道而驰,如果不把斯大林搞臭,他的政策怎么出来?”。平常北京报纸莫斯科第二天就可以看到,有次五、六天未见来,我跑去问左大康,他说,可能是中苏分歧公开化了,后来得知是我国发表了《列宁主义万岁》。庐山会议彭德怀受批判,不久康生跑到驻苏使馆大放厥词,说什么有些人党龄很长,其实他们是共伞党,是共产党的同路人……。当时中科院留苏学生党总支正在开展“反右倾”运动,正愁找不到批判对象,此言一出,党总支如获至宝,立即找来两个党龄相对较长的人来批斗。一个是林伯渠的女儿林瑛,另一个就是我。初到苏联时使馆曾要我任总支书记,我婉言谢绝,他们认为抓到一条大鱼。但批来批去,无非有人揭发我从新疆回来,说过“沙漠中也有大炼钢铁时留下的小高炉”、“乌鲁木齐的一块不到一亩的小麦试验田,竟播下三百多斤的种子。”

我出差列宁格勒,参加一次中科院留学生党员大会,四十多人谈了两个小时,竟无一人谈到中苏分歧。我忍不住发言道:“从两国报纸看,从与苏联人的谈话中,我觉察到中苏存在严重分歧,大家应该提高警惕”。全体都很惊愕。我在莫斯科的党支部也说过类似的话。后来得知苏方已将两国分歧传达到群众,而我方则对留苏党员也还未透露。奇怪的是,1960年夏,很多留学生回国度假(以前从未有过),就不再回来了。我1960年底护照期满,1961年1月有个会议我想参加,使馆却很快批准。临回国时使馆党委的一个领导(女的)找我谈话,劈头就说“看来你对××(揭发我的一个支委)的问题早有觉察?”我说“岂止觉察,我掌握的材料比你们知道的多”,她问“那为什么不对我们说?”我答“那时你们偏信他,我揭发他,你们还不把我送回国。”她说“怕送回国就不说了?你的斗争性哪里去了?”我意识到,使馆找我谈话,是反右倾时批判了我,现在她不提起,是不是一风吹了?我赶紧顺坡下驴,承认斗争性不强,回国后认真改正。

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多次聆听左大康对时事洞若观火的言谈,我在苏联的两年多,难免不犯错误,不被戴上右倾分子的帽子。

二、对朋友十分关爱,百般相助

1953年到中科院时左大康和叶彦文已经结婚,我还没有对象,他们两人各尽所能,物色很多对象介绍给我。后来经人介绍认识现在妻子鲍兴文,他们虽不认识,但极力接近、熟悉、打边鼓,促使成功。

1958—1960年我到苏联以前,没有正规学过俄文,只是断断续续自学了些,勉强能读俄文的科技书籍,能用俄文写简历、摘要,听、说只够上街买物、问路。所以若不是左大康鼓励,满口答应帮忙,我不敢出去。当时他任莫斯科大学地理系留学生的党支部书记,每遇我和苏联导师和学者做深入谈话,他总是派一个俄语很好的大学生为我翻译,可以说有求必应。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完不成协作和进修任务。所以我不但衷心感谢左大康,也感谢那些帮我做翻译的同学。

三、治学既勤苦又谦虚

1953年调入地理所时,周立三副所长要我搞经济地理,说没有党员,很难取得资料,不好开展工作。我说搞经济地理得有自然地理基础,我学业荒疏久,年过而立,还是搞自然地理吧。周同意,并立即派我到上海去见黄秉维先生。原来黄已被任命地理所所长,等华东财委的工作结束后才能到任。约一个月后左大康来所,赞成我的选择。但周副所长坚持要他搞经济地理,兼任中华地理志编辑部秘书。左大康寻思,摆脱这一困境的唯一出路是留苏,他要我接替他任编辑部秘书,以便专心学俄文。不久他考入莫斯科大学地理系读研究生,临走时我对他说,地理所准备成立气候室,派我和其他几人到地球物理所学习气候学,他到莫大能选择读气候专业最好。

我到苏联以后,了解到莫大地理系以天气气候见长,而国内此领域已有叶笃正、顾震潮等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专家,怕回国后起不了多大作用,而且也不是地理所所期盼的。左大康说,他也已意识到了,想改攻太阳辐射,只是做论文花时太多,腾不出手来。我留苏任务是用综合气候学的方法比较研究中亚和新疆的气候,带有新疆气候资料,但不必作论文。建议他写新疆气候的论文,我把资料给他,这样可以省些时间。不久他写出十余万字的新疆气候论文,然后和我一同回新疆考察,和陈汉耀等人编写《新疆气候及其和农业的关系》一书。因为此书早有编写目录和分工,左大康总是谦虚地说哪部分没人写就由他来写,所以他只是分得太阳辐射、日照、云和风很少一部分。

1961年在北京讨论稿件,他也很尊重别人,很少发表意见,直到他去世之后,同事们为他出纪念文集,才把这一毕业论文全文刊出(郑度主编,左大康地理研究论文集,科学出版社,1993)。他集中精力研究辐射气候,为回国开辟这一学科打下坚实的基础。他们编的全国总辐射量分布图,为竺可桢的《论我国气候的几个特点及其与粮食作物生产的关系》一文所引用。

四、对地理科学和地理所的巨大贡献

1953年左大康到地理所时,地理所尚在筹建阶段,北京的中华地理志编辑部和南京的地理所合计也只五、六十人。到1992年他逝世时,不到四十年间,地理所已发展到五、六百人。曾经中科院和国家计委共同领导。中科院多次机构调整,地理所我自岿然不动!而且人员越来越多,经费越来越足。这只是北京所的情况,若加上广州以研究热带为主,南京湖泊为主,成都山地为主,长春湿地为主,兰州沙漠、冰川、冻土为主、青海以高原为主的地方所,成绩更是惊人。当然,这些成绩的获得,主要是竺可桢、张劲夫、李秉枢、黄秉维、周立三等人的功劳。但左大康长期任所业务处长、副所长、所长,其功劳也难磨灭。

1950年初,中苏友好条约签订,大批苏联专家即将来华工作,他们要求中方写一套介绍中国地理的书,竺副院长主持其事。先是组织有关人员分头编写,到1952年需要集中修改和翻译,于是成立《中华地理志》编辑部。办公在干面胡同,住宿在附近严济慈先生私宅,他主动无偿让出前院给我们。我和左大康就住在此处。1953年秋竺老叫我们到他办公室,是左一人去的,竺老严厉批评我们对下属不加管束,住严宅的人用竹竿、石子打枣,石子落邻家,引起邻里纠纷;晚上陆续回来狗吠不已,使主人难于入睡。左除检讨外,也申辩几句:住房只有行军床,连张桌子也没有,任务很重,每晚都要到干面胡同去加班,即使集中时间一齐回来,也只减少犬吠次数。这些狗很讨厌,上厕所也吠,不但主人睡不好,我们也睡不好呢!过了两天,估计竺老和有关领导商量后,叫我们到西郊看房子,尽快把编辑部搬出城去。我和左大康立即到西郊找到基建负责人,他说建好的只有相连的四栋二层楼,你们可任挑一栋。我们挑好最南一栋,准备楼上办公,楼下住宿,比城里宽敞多了,都很高兴。水电还未接通,就把编辑部搬来了。人员约20个,时间在1953年10月22日前后。这是中科院在西郊落户的第一批“居民”。在印制信封、信纸时,办事员袁保诚误把中官屯错成中关村,随后经济所、动物所、数学所陆续搬来,时称“四所”,都跟着叫中关村,于是中关村这个地名就传开来了。“四所”原为社会科学部各所而建,而且中科院党组决定,新建的地理所留在南京。但北京既有个编辑部,南京的、刚调来的地理所人员为接受各部委任务方便,来北京的人员日益增多,于是成立地理所北京工作站。1958年国务院同意南京地理所迁京集中,1964年北京市政府同意地理所在北郊建所。而此时中科院为科技大学和研究生院建的917大楼,他们认为不适宜教学,地理所欣然接受。于是中科院地理所的招牌,就在917大楼堂而皇之的挂出来了。我认为地理所能够集中北京,能够迅速壮大,和左大康对竺老的几句大胆申辩,实有极为重要的关系。

“文革”初期,左大康受冲击,长期挨斗,身心都有伤残,其后任地理所业务处长、副所长、所长近二十年。当时所内思想混乱、派性严重。他克己奉公,几次分给他住房,他都让给别人。对反对过他的人特别宽容,对拥护他的人特别严格。有人想不通,认为作得过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理所的工作蒸蒸日上,越来越多的人敬佩他,怀念他。

左大康曾主持《黄淮海平原的治理与开发》、《南水北调及其对自然环境的影响》等国家重点课题的研究;获国家或部委级奖励多项;除地理所职务外,兼任青海高原所名誉所长,接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地球科学部主任;他独自或与人合作出版专著12部,发表论文近百篇;1986年受聘为中科院研究员;1992年追授为有卓越贡献的科学家。

五、走得突然,走得凄惨,走得令人惋惜、令人悲伤

1991年9月我心肌梗塞,在北大医院抢救,几次发出病危通知。缓过来后,我转住高干病房。左大康来看我,我以切身体验忠告他,“岁月不饶人,干活要悠着点,像西北考察、日本参观,大可不必由你挑头,所长卸任后的工作安排,也值得考虑”。他点头同意。时隔不久听说他也因病住在楼下,我不能走动去看他,只叫陪住的小儿子丘山每天去探望,看有什么要帮忙的。1992年1月10日前后,我听一位病友说,左大康去世了。我问丘山,他说怕我激动、悲伤,没敢对我说。原来左大康患的是肝病,住传染大病房,人声嘈杂,他睡不好,又加诸多检测,弄得他精疲力竭。元旦长假,主治医生交代护士点滴加药,未说减缓速度,他陪住的女儿发现异常,找医生找不到,眼睁睁看着她爸咽气。对此有各种议论:他患的是肝癌,谁也救治不了;他一个司局级干部,持有高干医疗证,而且关系就在本院,怎么没有点照顾?地理所领导怎么不出面交涉?有人感叹世风日下、人走茶凉,有人说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有人说他是累死的、气死的。

时隔15年,我向他女儿问及此事,她仍泣不成声,说她爸死得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