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吾师—浙江大学的师长们

吾爱吾师—浙江大学的师长们
高亮之

在本书的编辑组会议上,谈到《深情怀念师长和战友》这一部分时,感到怀念师长的资料比较分散,要求我写一篇综合性的怀念文章。出于对于师长们的敬仰之情,我接受了这个任务。而我在考虑怎样落笔时,才认识到这个任务的不易。首先是:浙大的师长人数很多,而我自己在浙大的时间并不很长(1946-1948)。我是农学院的,只对农学院的老师较为熟悉,对浙大当年许多著名教授并不太了解。但任务接受下来,又无法推脱,我只能请楼宇希同志帮助,他给我提供了他所有的《求是》通讯全套。我将《浙大校友》、《求是》和《丁冬友讯》上的有关文章都读了,又在网上查阅了有关资料。在这个基础上,勉力写成此稿。不全面或不确切之处,在所难免。

由于本文篇幅的限制,本书又以解放战争时期浙大的学运为主题,我只选择了若干位当年对于学运的支持较为突出,或者和学运有一定关系的师长。他们的学术修养、人格魅力、道德风尚,在浙大教授群体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一,竺可桢(1890—1974)
浙江上虞人。

   浙大从1936年, 竺可桢担任校长以后,成为中国最好四座大学之一.并在1944年,被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赞誉为“东方剑桥”。

 竺校长办好浙大,首先是身体力行地贯彻浙大的校训——“求是”的精神。他办好浙大的一个重要经验,是:教授治校。正因为他要依靠教授治校,他千方百计延聘各个专业的第一流教授来浙大,并且给他们充分的权利来进行教学,并管理学校。

  而这许多才德兼备的一流名师,为什么愿意来浙大呢?又是由于竺校长本人的政治超脱、学术渊博、人品高尚、民主风度、宽容仁厚的巨大吸引力。

  关于竺校长在解放战争时期的学生运动中,坚持正义,不畏强权,保护进步学生的动人事迹的介绍,已经很多;在这篇短文中,我不需要再重复介绍了。

  我只想补充说一点:竺校长对于我自己一生的深刻影响。

  我在初中时,决心一生献身科学;到高中时,又接触进步思想。竺校长是我所仰慕的杰出的气象学家,并且我已知道他支持中国的民主和进步。1946年,我同时考取浙大、中大、复旦三座国内一流大学,我之所以选择浙大,与竺校长的名望和吸引力有很大关系。

  我在一年级时就与于子三成为好友。二年级在华家池时,与子三、尔玉三人共同创建华家池的YF。子三的被害是我和华家池所有师生的莫大悲痛。我亲自见到竺校长为拯救子三,以及子三被害之后所做的一切努力,特别是他坚持不承认子三是自杀的谎言,使我最为钦佩。他瘦弱的体驱中蕴藏的无畏精神,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形象。

  1948年春季学期,我被选为学生自治会副常务理事。6月,发生了一场大字报事件。一年级进步学生刘宗潮,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反动青年军为职业学生,引起反动青年军的愤慨。他们联合外校青年军势力,向学校施加压力,扬言要用暴力惩罚作者。地下党领导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决定由理事会负责人杨振宇和我两人,去拜访竺校长,要求校长保护大字报作者。竺校长当面交代我们,要我们将刘宗潮接到他家中,与他孩子同住一室,以保护他免受迫害。这件事给我的感触极深,让我切身体会到竺校长对于学生的慈父般的爱护之情。

我在浙大是农学院学生,农业与气象关系密切。在浙大时,我对于浙大几位中国著名的气象学家;竺可桢、涂长望、幺枕生就很敬仰。1953年,我在华东农科所工作,刘春安所长找我谈话,要求我去参加由中央农业部委托军委气象局举办的我国第一次农业气象培训班。刘所长特地提到,这是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和军委气象局局长涂长望的共同建议。我心里想,竺校长又一次要决定我的命运了。竺校长的召唤,我没有理由不服从。从此以后,直到今天,我都没有离开农业气象专业的岗位。我不久后得知,竺校长当年在美国,也是先学农业,后来改学气象。农业气象学的任务就是以气象科学为农业服务,这是竺校长自己在专业上的志向。我这一生,始终以能继承竺校长的遗志而感到安慰。

1974年,文革尚未结束,中央气象局准备恢复农业气象,邀请少数农业气象学家去北京开座谈会。我和一同参加会议的北京农大韩湘玲老师听说竺可桢先生患病住在医院。我们两人非常想去拜访他,告知他中国农业气象科学有恢复的希望。可惜一时无法知道他住在哪个医院而没有去成。不久,就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们两人都感到极为遗憾,失去了向这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前辈,给一点最后安慰的机会。

二,苏步青(1902年—2003年)

浙江平阳人。

解放战争时期的浙大学子,都不会忘记苏步青教授对于当年学运的积极支持。

苏步青先生是蜚声中外的数学家。他1927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数学系,1931年获理学博士学位。回国后长期在浙江大学和复旦大学任数学系教授。他在微分几何、计算几何领域,研究和教学70多年。他创立了国际公认的中国微分几何学学派。

他在1955年后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78年后任复旦大学校长、数学研究所所长。

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位国际著名的数学家,在解放战争时期浙大的学生运动中,始终和进步学生站在一起。

1947年10月26日于子三被军警逮捕,秘密监禁。当时,苏步青是浙大教务长兼教授会主席。他协助竺校长到处打听,得知下落后又四处奔走营救,还去监狱探望。29日,于子三在浙江省保安司令部惨遭杀害。10月30日,全校学生二千多人上街示威游行,并去监狱瞻仰子三遗容。当时苏步青教授正在南京,闻讯后对学生行动十分同情,并立刻发电报给学校召开教授会,抗议当局杀害学生。10月31日有70 多位教授参加浙大教授大部分在政治上持中间立场,平时并不赞成学生过多地参于政治运动,但是反动当局的暴行,激起了教授们的公愤。最后教授会通过决议:罢教一天,并发表《国立浙江大学教授会为于子三惨死事宣言》,要求当局严惩责任人员。浙大教授会的抗议宣言,通过报纸,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

 1948年下半年,反动当局设立特种刑事发庭,准备大规模逮捕进步学生。学运骨干陈业荣的名字,也列入黑名单之中。他那时正患肺病,不能去解放区。苏先生就以陈业荣生病的理由,出面作保,让他在学校中疗养,使他免遭逮捕。

  1949年初,李宗仁上台后,苏先生配合竺校长,认为必须抓紧时机,营救在狱中的学生。在学生起来斗争的同时,由苏先生出面,到监狱中将陈建新、黄世民、郦伯谨、吴大信等保释出来。不久他们都安全地转移到解放区去。

 苏步青教授不畏权势,爱护和保护进步学生的精神,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三,严仁赓(1910-2007)

天津人。

  严仁赓教授是我国著名经济学家。

他1933年毕业于南开大学经济系。后留学美国,在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伯克利大学做研究工作。1946年回国,任浙江大学教授。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副教务长、校长助理。他专攻西方经济学,尤长于资本主义国家财政学。长期从事旧中国地方财政的研究。

  他是南开大学创办人严修的嫡孙,而严修是周恩来去法国留学的资助人。这个关系也许和严仁庚在政治上倾向进步有关。

  在1948年秋到1949年杭州解放前,他担任浙大教授会主席。他积极协助竺校长,领导全校的应变工作。

  在浙大学生自治会召开的应变工作座谈会上,严仁赓被邀请发表讲话。他说:“自古以来,形势总是从北向南发展的,现在也必然从北向南发展,应变在所难免。” 严先生的讲话,说明他对于中国形势发展的清醒认识。他的讲话对于全校学生是很大的鼓舞。

  1949年4月24日,为了加强“安全委员会”的组织,讨论成立“浙大应变执行会”,严仁赓任主席,副主席是苏步青。

  4月29日,竺可桢被迫离校赴沪时给严、苏二人留下一封诚挚感人的信,在申述了自己不得不离开浙大的苦衷后,还有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所幸应变执行会得兄等主持,必能渡此苦海以创新局面,而发扬浙大。”

  可见竺校长对于严、苏两位教授的充分信任。

  严仁赓没有辜负竺校长的托付,他与全校师生员工一起,在杭州解放时,将浙大的人员、财产完整无损地交到人民政府手中。

  

  四,蔡邦华(1902-1983)

江苏省溧阳县人。

蔡先生是我国昆虫学的开创人之一。他1924年在日本鹿儿岛国立高等农林学校,毕业,任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1927年再度赴日,在东京帝国大学农学部研究蝗虫分类。1928年任浙江省昆虫局高级技师,不久转入浙江大学农学院任教。1930年派送到德国进修,回国后,继续在浙江大学任教。因对郭任远推行党化教育不满,与几十位农学院教授愤然离校,转入南京中央农业实验所。1937年回到杭州,任浙江省昆虫局局长。1940年开始任浙江大学农学院院长,长达13年。1953年他奉调中国科学院昆虫研究所任副所长,1983年逝世于北京。

  我1946年考进浙大,选择的就是植物病虫害专业,并且主修昆虫学。如果我1948年不撤退去解放区,蔡先生应该说是我的主要导师。1947年,我从校本部迁到华家池,我在农学院和全校学生自治会都有职务,有些事不能不向蔡先生请示。他对于青年学生慈祥中有严肃。我开始时感到他对于学运并不很支持,一直到于子三被害之后,我才体会到他的正义感和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勇敢精神。

由于于子三是农学院的学生,整个于子三事件中,竺校长都将蔡先生作为处理事件的主要助手。

竺校长在浙江省保安司令部牢房中见到子三被害的惨象后,当场晕倒。醒来后他就嘱咐蔡先生和校医李天助,去现场调查。蔡先生与李医生在现场都清楚地看出子三不可能是自杀的证据,因为所谓自杀用的玻璃片上并无血迹,并且也没有尖角。保安司令部准备了两桌丰盛酒席,留他们吃饭。蔡先生断然拒绝了。数日后,司令部人传话说:“浙大教授真难对付!”

1948年1月4 日,学生准备为于子三出殡,蔡先生赶到学校时,学校四周已被二千多军警、特务、流氓、打手所包围。八时多,打手们冲进学校,说是:“我们无以为生,到学校来请愿。”蔡先生立即前去劝阻。他说:“生活困难,要向政府请原,大学不是请愿的地方。”接着大批打手拥进学校,造成震惊全国的浙大“一四暴行”。

在舒鸿教授高呼下,学生们进行反击,抓获了10多名打手。正在讯问时,竺校长来约蔡先生谈话。竺校长说:“光天化日之下,军警包围、捣毁学校,浙大我办不下去了。”要求蔡立即赶赴南京,向教育部长朱家骅请辞校长之职。蔡先生乘京杭直达车到南京。车上遇《大公报》记者,蔡先生就把浙大遭受暴行情况,叙说一遍。记者问:“可否在报上发表?”蔡先生说:“可以发表,但不要记我名字。”次日(1月5日)早晨,《大公报》将浙大“一四暴行”的消息,传遍全国。

蔡先生见到朱家骅,朱责问:“于子三是千真万确的共产党,你们还要为他说话?”。蔡先生一听生气了,说:“于子三是农学院的好学生。我是农学院院长,不能不为他哀悼。我今天来是代竺校长前来辞职的。并向教育部请示善后。”朱装腔作势地要办事员立即给浙江保安司令部打电话:“把军队立即撤离浙大!”

蔡先生回杭州后,向竺校长汇报经过。竺校长要他暂勿外出,因为省政府已在查问:“《大公报》的消息是否蔡邦华发出的?”竺校长回答说:“不知道,但报上所载,完全是事实!”

以上经过,都引自蔡邦华的《于子三惨案回忆录》一文。我们今天读到当年蔡先生协助竺校长处理“一四暴行”的亲身经历,不能不对蔡邦华先生为维护正义的坚定、勇敢而机智的精神肃然起敬!

 

 五,王淦昌(1907~1998)

江苏常熟人。

王淦昌是我国有突出贡献的核物理学家。我国核科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九三学社中央名誉主席、中国共产党党员、原第二机械工业部(即核工业部)副部长,

他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在他一生科研生涯中,有几次获得诺贝尔奖的机会,由于各种原因而失去了。

1930年他赴德国,入柏林大学,从事β衰变能谱研究,1934年获博士学位。1930年他在柏林提出用云室来研究由α粒子轰击铍核以发现一种高能射线的设想,这一设想由于导师不支持而未能实现。一年多后,英国的查德威克就是通过这样的实验发现了中子。

1941年他在湄潭浙大任物理系教授时,提出设想:通过轻原子核俘获K壳层电子释放中微子时所产生的反冲,来证实中微子的存在。由于当时湄潭的实验条件太简陋,无法进行实验,只好把这一设想交送美国《物理学评论》发表。一年后美国物理学家J·S·阿伦按他提出的方法进行实验,证实了他的预言。这被认为是1942年世界物理学的最重要成就之一。

1959年,他在前苏联杜布钠联合核研究所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这一发现进一步证实了任何粒子都存在反粒子的理论预言。

1960年王淦昌回国,参加了原子弹和氢弹的研制。为了中国的“两弹”,王淦昌改名为“王京”,心甘情愿隐名17年之久。从 1961年到1978年,在世界各种学术交流活动中他失踪了。妻子儿女,都不知道他去哪里,在做什么。广袤的金银滩,海拔在3200米以上,年平均气温在零下4摄氏度。这里风沙很大,高寒缺氧,人要忍受头晕、目眩、心悸等高原反应。这里蔬菜奇缺,只能吃青稞面和蒸不熟的馒头。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王淦昌与大家一起生活,一起工作,毫不特殊。

王淦昌先生不仅是一个杰出的科学家,也是热爱祖国和爱护青年的老师。浙江大学在贵州时,他公开登报,召唤在浙江大学物理系毕业又去寻找共产党的学生许良英回校工作。

虽然王淦昌先生在解放战争时期的学运中没有留下突出事迹,而在后来中国多灾多难的岁月中,王淦昌先生对于许良英和周志成两个很早投身革命而命运坎坷的学生,却始终表现出爱才惜才的深厚的师长情怀。

许良英同志是解放战争时期浙大学运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为该时期浙大地下党的组织发展以及各次学运的成功开展作出过重要贡献。他在1957年时,因为公开反对反右运动,成为中国科学院第一个右派,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被下放到浙江老家当农民。他失去了公职,靠劳动工分养活自己和母亲。他在这种极为困难的条件下,坚持翻译爱因斯坦的著作。1973年,他为《爱因斯坦文集》一书的编辑来北京,商务印书馆每月给他50元生活费。一年后,他又被赶回农村,生活费也停发了。王淦昌得知这个情况后,决定用“王京”的化名,从四川核基地按月给许良英寄出30元钱,支持许的生活。

王淦昌当时身处机密性极高的国防科研领导岗位,自己也曾受过多次批判,竟然主动地包下一个在农村“改造”的“极右分子”的生活,可想而知,要担当何等的风险!

   六十年代,王淦昌因参与核试验工作,常去新疆。他曾抱怨,因为不知道地址,而不能去看望在新疆劳改的周志成。

在那个人性泯灭的年代,王淦昌先生关心和支持许良英和周志成的事迹,表现出的他不畏强权,爱护人才的高尚精神,怎能不使人深深感动。

六,王国松(1902—1983)

浙江永嘉人

王国松先生是我国声望卓著的电机工程学家。

他1916年秋入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成绩优异,深受师友赞誉。五四运动期间,参加反帝爱国斗争。他1930年参加公费留学考试,又以优异成绩入美国康奈尔大学研究院深造,获电机工程哲学博士学位。1933年8月学成归国,受聘浙江大学。次年任浙大工学院电机系主任。他在协助竺可桢校长办学和西迁中发挥重要作用。1944年升任工学院院长兼电机系主任。抗战胜利后,浙大迁回杭州。他认真执行竺可桢校长的办学主张,通过各种渠道,延聘有声望的教授和从国外归来的专家学者,并实行民主办院。

  1950年,他被任命为浙大副校长。校长马寅初调北京大学后,他任代理校长,并历任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浙江省政协委员、浙江省人民政府委员等职。

我在这篇文章中选定王国松先生,是与他的电机系学生陈明达、楼宇希等讨论的结果。他们都是当年的地下党员和学运骨干,而他们都说王国松先生在解放前,同情和支持学生爱国运动,对于他们参与学运都比较支持,不加阻拦。

特别是于子三被害事件发生后,他对反动当局公然残害一个爱国有为的青年学生,十分悲奋。在教授会会议上,坚决主张发表宣言,提出控诉;还参加了罢教斗争。更与蔡邦华、李浩培等教授一起前往省政府,与省长交涉,要求释放仍在关押的另外三名学生。并推动竺校长前往南京向国民党教育部及各界说明事实真相。

解放前夕,为了防止国民党反动派在溃逃前的捣乱、破坏,浙大师生在地下党的领导下,掀起了护校运动。王国松老师是校应变委员会成员,并在一段时间内受命参与主持校务,并负责经济组和水电组工作。学校的水电问题极严重,时有断水之虞,由他负责将校内的游泳池改为临时蓄水池。

1949年4月29日,竺校长已秘密赴沪隐居,原来的校务委员会已停止工作。为维持学校持续,农学院院长蔡邦华等14人发起成立临时校务委员会, 推选蔡邦华为主任,王国松和谭天锡为副主任。5月31日,蔡邦华、王国松等人到杭州市军管会联系浙大的军管移交问题。
以上事实说明,王国松先生对于新中国的诞生是积极欢迎的。

但是历史对于他并不公正。他在1957年被错划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又受到迫害。被关在浙大行政大楼五层的临时监狱中,达数年之久,到1979年才获得平反。而他爱祖国、爱科学之心并没有丝毫改变,晚年仍旧非常关心学校的教学、科研,并积极推动国际电机科学的科技合作与学术交往。1983年病逝,享年82岁。

这样一位学术造诣很高,一生勤奋工作,在科学研究、培育人才、专书立说等方面,都做出突出成就的科学家、教育家,是浙大的光荣,也是他的无数学生们心中的榜样

七,张君川( –1999)

张君川先生的英语功底很深,是我国著名的莎士比亚专家,主编过《莎士比亚辞典》。他又精通俄语,翻译出五十多首普希金的诗歌。

解放战争时期,张君川先生是浙大外文系的一位年轻教授。在政治上,他比较早就倾向进步。学生运动中,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他并不是地下党员(本书的几位地下党领导人的文章中,都没有提到他)。然而,反动当局却一直以他为眼中钉,认为他有共党嫌疑,多次想逮捕他。

于子三被害之后,1947年10月31日,浙大学生自治会发表《告同胞书》。该天晚上学生自治会请张君川等两位老师,将《告同胞书》翻译成英文。当时,正好参加世界基督教女青年会的代表即将离开杭州。学生会连夜将英文稿件送交外国代表,请她们转带到国外。于子三惨案的消息由此迅速传遍世界。

隔了几天,特务就查出翻译《告同胞书》的是张君川教授,密报南京当局。

1947年12月1日,于子三惨案未了,浙江省主席沈鸿烈告诉竺可桢,治安机关称:‘浙大某教授及学生若干人有共党嫌疑,某教授为组织指挥人,学生可暂不捕,教授非立即逮捕不可”。受竺校长保护的张君川后来追忆说:“我初到浙大,教过半年的俄语,遭到当局非难,幸赖竺校长保护,停课作罢。以后我因在外文系开设莎士比亚课程,为了戏剧演出实习,建立戏剧班;又在中文系下设现代文学课程,并建立现代文学班,与戏剧班时常联合进行学术讨论。学生聚在一起,也找些进步书籍阅读。在进行讨论中,曾谈到:‘官养活民,还是民养活官’等问题,产生了初步的民主思想。……于子三惨案发生后,也波及戏剧班,由沈鸿烈(浙江省主席)告诉竺校长要逮捕一些人。竺校长一方面嘱咐学生早日离校,一方面派秘书诸葛祺夤夜十一时来平湖秋月寓所告诉我藏匿,幸亏竺校长从中保护,才得幸免于难。”

张君川先生以一个党外的爱国民主人士的身份,坚定地和广大学生站在一起。他所指导的浙大外文系戏剧研究班,在解放战争时期,排演出许多进步话剧、歌剧或短剧,对于当时的学运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张君川先生是永远值得我们怀念和敬佩的文学家,翻译家和师长!

八,束星北(1907-1983)

江苏南通人。

最后,我要谈谈束星北教授。

解放战争时期的浙大学生,都知道束星北先生。大家都感谢他在1947年于子三被害之后,在教授会上首先发言,表示同情和支持学生的正义斗争。他说:他向来不赞成学生搞政治活动。但是,政府如此摧残我们苦心培育的学生侵犯人权,是不能容忍的。他主张教授会用罢教来抗议政府的暴行,他激昂慷慨地说:“我就不信,我们不敢罢教!”。在他发言的影响下,教授会通过决议;罢教一天。全校教授罢教,在浙大历史上,从未有过。浙大教授的罢教在全国造成重大影响

他建国以后的命运坎坷,我听说过一些,但是并不很清楚。一直到最近,青岛一名记者兼作家刘海军写出《束星北档案》一书,全面披露了束老师的悲惨而壮烈的一生,不仅使浙大学子们读了感动不已,并且使全国有良心的知识分子读了,心灵无不为之而震撼。

束星北是我国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早期从事相对论研究,后转向气象科学研究。晚年,为开创我国海洋物理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

他早期在美国拜克大学和加州大学物理系学习。1928年,入英国爱丁堡大学深造,师从国际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惠特克和达尔文,获硕士学位;1930年返美国进麻省理工学院继续学习,再获理学硕士学位。他在国外的研究工作已经进入到当时理论物理学的最前沿领域

他一生最辉煌时期是上世纪40年代在浙江大学。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两弹功臣程开甲院士、胡济民院士、著名爱因斯坦研究专家许良英,都是他在浙大时的学生或助手。

程开甲对于他的评价是:“那个时代,像束星北这样集才华、天赋、激情于一身的教育学家、科学家,在中国科学界是罕见的,他的物理学修养和对其内涵理解的深度,国内也是少有的。

李政道回忆说:“我一生最重要的机遇,是在很年轻时能极幸运地遇到三位老师:束星北老师的启蒙、吴大猷老师的教育及栽培和费米老师的正规专业锻炼。我的一生和他们对我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而我最早接受的启蒙光源就是来自束星北老师。

这样一位天才型的优秀科学家,建国之后,他的命运却非常坎坷。1952年,因院系调整,到青岛山东大学物理系任教授。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他坚持哲学不能管科学的观点,与华岗校长发生剧烈的争论。他又公开反对“全面学习苏联”和“院系调整”等当时的高等教育方针。他被认为“思想反动”而多次受到批判,后被驱逐出物理学阵地,不得不改行从事气象研究。

在气象学领域,由于他的超人天赋和雄厚的数学和物理根基,他在一年多时间内发表了十多篇高水平的论文,很快受到竺可桢、涂长望、赵九章等高层气象学家的重视。通过他们的推动,很快在山东大学建立气象研究室,直接归中国科学院体制。

好景不长,1955年掀起了全国性的肃反运动。束星北由于在抗战时期,为挣钱养家,曾经去重庆国防部技术室协助研制小型收发报机,约一年时间。就为了这个经历,他被列为肃反重点,连他的妻子都受到迫害。在连续不断的恐怖式的审查后,他给好友王淦昌写了绝命书,最后是:“别矣,淦昌兄!”

后来在周总理和陈毅的直接干预下,最后审查结论为:没有反革命历史问题,宣布取消政治嫌疑。

1957年反右运动中,他又因对肃反中的错误做法提出坦率批评,并在认真学习了有关书刊后,提出了一份现在看来观点完全正确的“用生命维护宪法的尊严”的发言论,在青岛引起轰动,得到许多人的赞同。而就因为他这一些言论,1958年10月他被定为“极右分子”和“历史反革命分子”,被开除公职。

1958到1961年,他被派到青岛月子口水库去参加右派改造大队的强制性劳动。一个工棚中,住了三、四百个右派,一律是地铺,睡在鹅卵石和山茅草上。他当时已经50多岁,却要承担他的体力无法支持的搬大石块等强劳动。即使他再努力,每次评比,他总是被评为极少数的“较坏的队员”。在1959-1961年的的大饥荒年代,他不得不到农民地里去偷地瓜充饥。

他被害开除公职后,从数百元的工资减为20-30元的最低生活补贴。他有五子二女,因为他们父亲的关系,大儿子被迫离开部队,其他儿子,虽然成绩很好,上学、受业都受到影响,不是当工人,就是失业在家。在这种情形下,他为了维持家庭生活,为了子女,不得不努力改造,争取早日摘帽。由此,他,一个敢于和错误抗争的硬汉子,心理上受到很大扭曲,多次检查自己的“反动思想”。

而他在改造中仍不忘科研。1960年他被转到青岛医学院管制劳动。冬天,他打扫广场上的积雪,他用扫把在雪地上划出许多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数学公式。

1972年,李政道回国的时候,周恩来希望他介绍海外有才智的人来中国讲学,李政道就说:“中国不是没有优秀的人才,而是没有得到使用,比如自己的老师束星北就在国内。”。李政道要求去看望他老师,最后接待者还是以“束星北身体不舒”为藉口而推脱了。

李政道的到来,对于束星北后来命运的的改善起了很大作用。1973年,他终于被摘帽。他被青岛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聘为研究员,开展海洋物理研究。他立即以饱满的热情投入科研和教育。1979年,束星北正式得到平反。

1981年起,他当选为中国海洋物理学会名誉理事长。他因许多年过度的强劳动,患了严重的肺气肿。1983年,一代宗师,,病逝于青岛。

我在阅读《束星北档案》和写这一段束星北老师的苦难经历时,多次禁不住热泪盈眶。

束星北老师的一生经历,是新中国建国前三十年,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缩影,也是对于该时期党对于知识分子极左政策的客观而无情的控诉。

束星北老师对于科学和教育事业的执着,对于祖国强盛的责任心,对于青年学生的热爱和培育,对于各种错误政策和错误观点的公开和大胆的抗争,为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特别对于一代又一代的浙大学子来说,他是我们值得感到骄傲的老师!

对于解放战争时期,浙大师长们的怀念,我就写到这里。当然,浙大当年的教授、讲师、助教,全都是我们的师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于当年的学生运动,都是支持,至少是同情的。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渊博的学识、高尚的人品、对于国家和人民的热爱,对于科学和教育的负责精神,都影响了我们一生。他们都是我们终身难忘的导师。

关于陈立教授和李浩培教授,本书另有专文介绍。

2006-12-23初稿

2007-03-10修改

(本文的初稿得到许良英、吴湜等同志认真阅读,提出许多重要的修改意见。良英同志还寄来他自己写的有关竺可桢、王淦昌、束星北的文章,供我参考。在此表示深深感谢。)

竺可桢与中国农业气象学 —纪念竺可桢120年诞辰

竺可桢与中国农业气象学
—纪念竺可桢120年诞辰

高亮之(植物病虫害50)

编者按:作者系1950年浙江大学农学院植物病虫害系毕业,曾任江苏省农科院院长兼党委书记、中国农学会农业气象研究会副理事长、理事长。

竺可桢先生是中国现代气象学与地理学的奠基人,也是我的母校—浙江大学的老校长。中国著名科学家中,对我的一生影响最深的就是竺可桢先生,他引导了我毕生的人生与学术方向。

解放前,浙江大学是当时国民党统治区中的民主堡垒。在竺的领导下,学校的民主风气十分浓厚。我在浙大的民主环境中,积极投身进步学运,并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竺在著名的“于子三运动”中大义凛然,支持正义的精神,对我的教育至深。我在1948年担任学生自治会副常务理事,为保护进步同学事,到他家中去过。他将正受反动学生追迫的学生留在自己家中,与他儿子同住。我亲身感受到他爱护青年学生的真挚感情。

后来自己也从事科学工作。作为一位科学家,应当怎样关心国家进步,怎样关心与帮助青年,竺可桢成为我终身的榜样。

竺可桢一生的学术成就卓著,涉及面极其广泛,最主要是在气象学与地理学方面。农业气象学并不是他的主要学术方向。但是他所从事的气象学与气候学研究,与农业的关系非常密切。建国后,他向中央提出的开创中国农业气象学的建议,此建议得到国家的重视和支持,是中国农业气象学的真正开始。应当说:他实际上是中国农业气象学的创建人。

竺可桢生于1890年3月7日,今年是他诞辰120周年。作为他的学生,又是他所开创的中国农业气象学中的一个科学工作者,特写此文,以表达我对他的深情缅怀和崇高敬意。

气象与农业的关系非常密切。中国农民说:“靠天吃饭”,也说明这个道理。

竺可桢后来成为中国现代气象学的开创人,是从他关心中国的农业和农民开始的。他出身在绍兴东关镇一个小商人家庭。他在童年到少年,学习非常勤奋。他最钦佩宋代诗人陆游、明代哲学家王阳明、明末抗清将领张苍水的学识和精神,因而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他知道中国是以农立国,他是从爱国出发,而重视农业的;又从农业出发,而重视气象科学。

1910年,竺可桢考取第二期留美庚款公费生。他知道农业对中国的重要性,,就选择进入伊利诺斯大学农学院学习.。毕业后,他转入哈佛大学地学系,潜心研读与农业关系密切的气象学。

我的经历与竺可桢非常相似。我并不是出身农村,但是我也是从爱国出发,立志学农;又从农业出发,而重视气象学。因此,我一直以作为他的追随者为荣。

竺可桢一生对中国农业气象学的贡献,可以从以下六个方面来讲:

一,竺可桢的气象学研究与农业息息相关

1,中国台风的研究

每年6-9月间,频繁发生的台风给中国沿海地区农业带来严重的威胁。竺可桢出身在浙江绍兴,他在幼年时,就对台风对农业与农民的的危害深有体会。他于1913年考入美国哈佛大学攻读气象学以后,就进行了台风的研究。他在《远东台风的新分类》和《台风的源地与转向》两篇论文中,分析了从1904-1915年间247个台风的季节分布、源地和路径,在前人分类的基础上,提出他对世界台风的新分类法。他根据台风所到国家和地区把台风分为六大类型(中国台风、日本台风、印度支那台风、菲律宾台风、太平洋台风、南海台风),又根据台风发源地和路径,在每个类型中分出副型。应当说,这是当时最完整的台风分类法。

当时国际上对台风还缺乏严格的分类方法,竺可桢首先提出以风速等级作为划分台风强弱的指标。这一方法一直为后人所遵循,目前国际上仍然是以风速大小作为台风强度的标准。

竺可桢的台风研究提高了我国各界对台风的认识,对于我国在农业与国民经济等方面防御台风灾害有很大帮助。

2,中国季风的研究

竺可桢从气象研究中得知,威胁中国农业最大的旱涝灾害,都是由季风的变化而形成的,因此,他十分重视季风的研究。1916年他发表了《中国之雨量及风暴说》,阐明了季风与中国雨量分布的关系。1933年,他在《中国气流之运行》一文中提出,影响中国气象与旱涝变化的,主要是四个大气环流中心,即:西伯利亚高压、印度低压、北太平洋高压和阿留申低压。1954年他发表《东南季风与中国之雨量》,清晰地阐明中国大部分地区的雨量,都来自地处欧亚大陆的东部所形成的东南季风。而东南季风中大量的水汽,因地形抬升、热对流、不连续面(后来称为“锋面”)与台风等不同原因,而带来降水。

竺可桢的这些早期季风研究的成果,引领着后来几十年的中国旱涝等农业灾害研究,为我国防御旱涝灾害提供了科学依据

二,竺可桢的中国气候区划研究对农业有重要指导意义。

竺可桢是我国最早开创中国气候与自然地理区划研究的科学家。

1931年,他发表的《中国气候区域论》是我国最早的气候区划,他当年提出了我国气候的八大区域类型。后人的工作虽然有所细化和发展,但区划的基本框架没有变。

关于中国的亚热带,苏联科学家曾经主张将夏天热带季风所能达到之界限作为亚热带的北界。根据这个标准,中国的华北,内蒙古、新疆地区都应属于亚热带。竺可桢不同意这种观点。1958年,他写出《中国的亚热带》一文,指出:划分中国亚热带的原则,应更多地考虑“实用观点”。他说:“所谓实用观点即申明亚热带地区的生物资源,尤其是农产品和温带及热带有何不同之处,以及亚热带气候对于作物生长发育和越冬的影响等。”用现在的语言讲,竺可桢的意见就是:应更多地应用“气候生态学观点”。根据这个观点,他提出了中国亚热带划分的标准为:积温4500-8000 ℃,最冷月气温2-16℃ ,无霜期240-365天。按照这个标准,我国亚热带北界接近于淮河、秦岭、白龙江一线.。

1958年时,中苏关系还没有公开恶化,竺可桢提出与苏联专家针锋相对的意见,是需要学术勇气的,充分(也)体现了他在浙大所倡导的“求是”精神。

竺可桢对于中国亚热带的区划标准,对于新中国建国以来的农业建设有极为重要的指导意义。在他所认定的亚热带地区内,中国成功地发展了各种亚热带作物与亚热带农业经济,如茶业、蚕桑业、柑橘业(在中亚热带)等,而又避免了将亚热带作物盲目向北扩张的失误。

三,竺可桢的气候变迁的研究对中国农业有长远的影响

气候变迁是竺可桢耗费毕生精力的研究课题,也是他成就最大的研究领域。

他在1924年,就写出《南宋时代我国气候之揣测》论文,这是关于我国气候变化研究的第一篇文章。

他在1961年发表《历史时代世界气候的波动》论文,分析了整个历史时期各国气候波动的历程。.

1972年,他发表了《中国近5000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的著名论文。该文将我国5000年历史分为四个阶段:1)考古时期(3000-1100BC);2)物候时期(1100BC-1400AD);3)方志时期(1400-1900AD);4)仪器观测时期(1900AD后),详尽地论述我国气候的历史变迁。

论文系统地论述了我国历史上的温度变化,指出前2000年,黄河流域年平均温度比现在高2℃,与现在长江流域相似。后3000年,有一系列的冷暖波动,每个波动约历时400-800年,年平均温度变化范围为0.5-1.0 ℃。

论文的最后,他将他对中国5000年气候变化的研究结果,与西方科学家应用1万年的挪威雪线和应用O18同位素研究冰川结冰温度的结果进行比较,得到非常相似的结论,说明世界气候变化是有共同性的。

凡是阅读过竺可桢这篇论文的人,都会感受到竺可桢以他毕生的精力,广泛地收集数量众多的中国古代文献中有关气候与物候的记载,并且用现代气象学知识,加以整理分析的严谨科学精神。我们从内心对他充满钦佩。

近几十年来,由于工业化的影响,地球温室气体明显增加,造成全球性的气候变暖趋势,引起国际上的普遍关注。气候变化问题也成为国际学术研究的热门课题。全球气候变化对于世界和中国的农业有极为重要的影响,它将引导世界与中国农业与农业科学研究的发展方向。

研究全球未来的气候变化,离不开气候的历史变迁的研究,因此,竺可桢对于5000年来中国历史上气候变迁的研究,对于世界和中国的农业和农业科研都有长远性的影响。

四,竺可桢的物候学研究

物候学是研究在季节与气候变化中各种植物、动物与其他自然现象的变化的科学。”

竺可桢十分重视物候学研究,他在1964年发表《物候学与农业生产》, 后来又发表《中国古代的物候》、《一年中生物物候推移的原动力》,还与宛敏渭合著《物候学》一书。

竺可桢的说法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为了预告农时,创立了一种称为物候的方法。”因此,他将物候变化与农业生产密切地联系起来。事实上,他是将物候学看成立足于中国传统的农业气象学的重要内容。

他在《物候学与农业生产》指出:济南,因地处内陆,苹果开花早(4月中旬),但因寒潮等影响,苹果不能丰产;而烟台,因临近海洋,苹果开花迟(立夏以后),寒潮已经过去,因此苹果能高产稳产;这是烟台受物候延迟之益。他用这个例子说明:物候学研究对农业的合理布局是很有帮助的。

当代信息技术发达,各种物候变化都可以建立数学模型,从而可以正确地估测或预测任何地区、任何年份的物候变化。物候期(即发育期)模型在农业模型中有重要地位,相信物候学在新时代中,将继续对农业现代化发挥积极作用。

五,竺可桢对于气象与农业关系的研究

农业与气象的关系,是竺可桢一生关注的科学课题。为中国的农业和国民经济服务,是他毕生的气象与地理学研究的最终目标。

竺可桢1922年发表的论文《气象与农业之关系》,可以说是我国最早的农业气象学论文。

1936年他发表论文《气候与人生及其他生物之关系》,阐述了气候与农、林、牧业及人类各方面活动的关系,分析了阳光、温度和降水等因素对各种农作物的影响。

今天的老年同志都能记得,1963年,《人民日报》以一整版篇幅发表了竺可桢的文章《论我国气候的几个特点及其与粮食作物生产的关系》。

这篇论文的背景是:我国经历了1958年的农业大跃进、1959-1961年的农业大滑坡与大饥荒。中央领导正在总结农业生产的沉痛经验教训。这时,人们对中国农业的前景,有一定的悲观情绪。

竺可桢在这篇论文中全面地分析了太阳辐射、温度和降水对中国粮食生产的影响;并且综合这三个因素的分析,指出我国农业生产还有很大潜力以及为发挥这些潜力可以采取的正确途径。

他在论文中,从气候潜力角度,提出的水稻产量有可能达到每亩941-2500市斤。(这个估测与后来的农业实践比较符合。)他说:“过去把单季稻亩产指标提高到1万市斤以上,这就不切实际了。”因此,他的论文也是从科学角度,对当年浮夸风的批评。

据说当时这篇论文受到毛泽东主席与其他中央领导人的重视,对于后来中国的农业生产产生了积极影响。

六,竺可桢的建议开创了中国农业气象事业

1953.年,周总理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在我本人的要求下,我从华东农林干部学校调到华东农科所工作。同年4月,刘春安(一位山东解放区过来的有农业科技经验的老领导)担任所长。一天,他找我谈话。他说:“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和军委气象局局长涂长望联名向中央提出建议:应创建中国的农业气象事业。中央决定:委托军委华东气象处,在江苏丹阳县举办中国首届农业气象训练班。要求各省派出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学习气象知识。”他希望我去参加。

竺可桢先生是我的老师,参加他提议举办的学习班,我没有理由拒绝。竺可桢的建议决定了我一生的事业方向。

竺可桢与涂长望两位著名科学家当年向中央提出“创建中国农业气象学”的建议,以及中央作出举办丹阳全国农业气象训练班的决定,是中国农业气象学的开端。同一年,在竺可桢的推动下,中国科学院与华北农科所合作建立农业气象研究室,这也成了中国农业气象学开始的标志

丹阳农业气象训练班,聘请中国著名气候学家吕炯先生开设农业气象学课程,这是中国第一次农业气象学的讲学。我当时担任农业气象学课程的课代表

当年丹阳农业气象训练班培养出40多位学员,在后来的50多年中,在我国各地的农业气象的教学、科研和服务工作岗位上,都是骨干力量。他们逐渐成为中国第一代的农业气象学家。

在他(她)们和他(她)们的学生的努力下,在北京农业大学、安徽农业大学、沈阳农业大学,陆续建立起农业气象系或专业。他(她)们以及他(她)们的学生在更多的大学(如沈阳农业大学、南京农业大学、云南农业大学、广西农业大学、南京气象学院等)中为大学生或研究生开设农业气象学的课程。今天全国的农业气象战线的中青年科技人员,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接受到丹阳出来的我国最早农业气象专家的培养和教育。

毕业于丹阳农业气象训练班出来的农业气象专家开创了我国最早的农业气象科研工作。他(她)们是全国主要农业科研机构,如华北农科所(后为中国农科院)、华东农科所(后为江苏省农科院)、西北农科所(后为陕西省农科院)、华中农科所(后为湖北农科院)的农业气象科研骨干力量或领导人。

通过他(她)们与华北农科所农业气象研究室等单位的专家们的辛勤努力,完成了我国第一批有较大影响的农业气象科研成果,如:中国农业气候区划研究、中国种植制度气候区划研究、中国水稻气候区划研究、中国小麦气候区划研究、中国茶树气候区划研究、中国热带橡胶气象研究、华北地区玉米-小麦两熟制的农业气象研究、长江流域双季稻农业气象研究、水稻冷害及其防御研究、小麦湿害及其防御研究、茶树与柑橘的寒害及其防御研究等。

他(她)们中也有在各省气象部门的科技骨干,为开展我国的农业气象服务工作,作出了贡献。

50多年来,他(她)们写作(或参与写作)出许多重要的中国农业气象学专著,如《中国的气候与农业》、《中国农业气象学》、《中国农业百科全书—农业气象卷》、《农业气象学》、《农业气候学》、《中国农业气候区划》、《水稻气象生态》、《茶树与气象》等。

丹阳出来的农业气象专家、教授和其他我国农业气象学家一起,创建了全国性的农业气象研究会,并且担任历届的理事长、副理事长或常务理事。该研究会为推动我国农业气象科学的发展,发挥了积极作用。

总之,50多年来竺可桢当年向国家领导人提出的创建中国农业气象学的建议在我国得到全面的落实,中国农业气象学宛如一棵小树苗茁壮成长为今天高大挺拔的大树,在中国的大地上,开花、结果。为中国的农业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几十年来,在中国从事农业气象教学、科研、服务工作的广大科技工作者(人员,从中央到地方,估计有万人之多。他(她)们都不会忘记)牢记竺可桢先生当年的高瞻远瞩、赤诚献策的不朽功勋,中国的农业气象科技人员,都将追随竺可桢先生的足迹,继续前进,为中国的农业气象科学,为中国的农业现代化作出自己的贡献!

参考文献

1,中国之雨量及风暴说(1916)

2,远东台风的新分类(1924)

3,南宋时代我国气候之揣测(1924年)

4,台风的源地与转向(1925年);

5,中国历史上气候的变迁(1925年)

6,中国气候区域论(1929年);

7,中国气流之运行(1933)

8,前清北京之气象记录(1936年);

9,气候与人生及其他生物的关系(1936)

10,东南季风与中国之雨量(1954)

11,中国的亚热带(1958)

12,中国气候的若干特点及其与粮食作物生产的关系(1963)

13,物候学与农业生产(1964)

14,我国五千年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1972)

15,中国古代的物候知识(1973)

16,一年中生物物候推移的原动力(1973)

以上论文均见于《竺可桢文集》(1979,科学出版社)

2010-1-22

德才双馨—悼念施雅风学长

德才双馨—悼念施雅风学长
高亮之

2011年2月14日,王定吾会长给我来电话,告诉我施老于13日下午仙逝。我感到非常悲痛。

一,施老和我的交往

施老是我特别尊敬的学长。我自己从事的专业(农业气象学)与地学的关系比较密切,因此我对于我国地学界的著名科学家,大多知道。施老的大名我也早已听说。

我与施老真正相识,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距今已有25年以上。施老在1985年,从中科院兰州分院副院长的岗位上退下来,回到南京,任南京地理所研究员。那时,浙江大学江苏省校友会在省科协邢育青同志的推动下,正在积极开展活动。我当时是校友会副会长,施老可能是副会长,也可能是名誉会长。他和我都为校友会的工作出一份力。

施老和我都在地学界工作,从专业来说,可以说都是竺可桢校长的嫡系学生。当然施老对中国地学的贡献是我不能比的。

90年代初,我和我国农业气象界的朋友,正在筹建中国生物气象学会,需要地学界前辈的支持。我去了中科院南京地理所,拜访了施老和周立三先生(时任地理所所长)。施老在家中接待我。我们共同谈到对竺可桢校长的回忆,他也向我介绍他的冰川研究。施、周两位都很热情支持我们的设想,在我带去的《创建中国生物气象学会》的建议书上签了名。

后来我和施老接触的机会更多一些。2004年,我出版了一本哲学著作《综合哲学随笔》,得到各方面的好评。我送施老一本后,他特地给我打电话,说很赞同我的观点,并说我的综合观点和他自己提出的“集成创新”观点是一致的。

2008年3月,江苏省浙大校友会为施老举办他90大寿的祝贺大会,我亲自手书《冰川导师》四个隶书,制作成中堂作品,送给他。我在会上解释说:“施老既是我国冰川研究之父,冰川也会根据他总结出来的规律而运动。”

2009年是五四运动90周年。大约是3月份,施老给我打电话,说刚从北京回来,想来看我。他已经90岁,我赶紧说:“你不要来,我来看你。”他说已经向地理所要了车子,很快就到。我就没有办法不让他来了。我原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事。他到了后,在我办公室,他才告诉我是为五四纪念的事。他说:“北京正在积极准备五四90周年纪念活动,南京也应该开展活动。”他来就是与我商量南京怎样开展活动。我真是为他的忧国忧民的心大为感动。后来我们共同向校友会领导提出建议,江苏省浙大校友会的五四纪念活动,就是在他的促进和推动下办起来的。

今年他住进医院后,我对他一直很关心,曾经两次去医院看望他。我知道他关心时政,特地送了最近一期的《炎黄春秋》去,里面有许良英的文章。我知道施老和许良英既是浙大的老同学,也是好朋友。施老在病床上不能坐起,也不能说话,但显得很高兴。可惜我第二次去看他时,他已经是昏睡不醒了。我只能给他女儿讲,请他转告施老,我来看望过他,祝他早日恢复健康。哪里想到,不到十天,就与他永别了。

我一生中有许多尊敬的前辈,他们的学识和人品都值得我钦佩和学习,而施老是他们之中突出的一个。他不但在冰川等地学研究上有卓越的成就,并且在政治思想和道德人品上非常令人敬佩。他可以说是一位真正的“德才双馨”的长者。

为了写这篇纪念文章,我细读了他《口述自传》(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现在简要介绍施老在学术成就和道德人品两方面的突出表现。

二,施老的学术成就

1,冰川研究

中国的冰川研究是施老一生的最主要研究方向。

施老1942年在浙大史地系毕业,1944年该系硕士研究生毕业。经竺可桢推荐,进入重庆中国地理研究所。1947年随所迁到南京,由于解放前入党,建国后担任地理所秘书。1953年,因参加《中华地理志》的编辑工作,调到北京。1954年任生物学地学部副学术秘书,并承担中国地貌区划研究任务。

在地貌考察中,他去了甘肃、青海,见到祁连山雪山,登上4500米高度的雪山边缘。雪山和冰川的奇异景观激发了他的极大兴趣。考察回来,他向科学院领导汇报中提出应开始冰川研究的建议,得到竺可桢副院长的重视和支持。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冰川研究,他在冰川研究中的主要成就是:

1)领导了我国第一次冰川考察,考察的是在甘肃酒泉祁连山地区的一座冰川。他和考察队员们登上5000米的冰川最高点。冰川厚度约100米,含水量估计有两个十三陵水库那么多,考察队员意识到冰川对减轻西北干旱可能有利,因此非常兴奋。登上冰川那天正好是7月1日(党的生日),大家就将该冰川取名为“七一冰川”。这是我国科学家自己发现,自己命名的第一个冰川。

考察后,他写出《祁连山现代冰川考察报告》,是我国第一部冰川专著。

1959年,在他建议下,在兰州建立中科院冰川积雪冻土研究所。他任总支委员,负责业务工作。该年,他决定将家迁到兰州。

1962年,机构调整,他任北京地理所的冰川冻土研究室主任。在乌鲁木齐河流域对冰川进行了冰川水文、冰川测图、冰川地貌等全面性的冰川研究,写出《中国现代冰川基本特征》论文。1965年中科院决定冰川研究和沙漠研究合并,在兰州成立冰川冻土沙漠研究所,施雅风被任命为所长。文革中,研究工作几乎停顿。1978年。恢复冰川冻土研究所,他又担任所长。

施老一生中考察了70多条冰川,2001年(82岁)他还去了天山冰川观测站。

冰川考察是非常艰辛,并且有危险的工作。他曾爬到4000米以上,因严重缺氧,走几步就喘。他多次被突然的暴雨淋透衣服;有一次在马背上摔下来。他自己说:“冰川研究是豪迈的事业,是勇敢者的事业!”

1988年,他完成《中国冰川概论》;2000年,他完成《中国冰川与环境——现在、过去与未来》。总结了他自己,也是我国冰川研究的成果。

施老是中国冰川科学的开创人,是名副其实的”中国冰川之父”。

2,西南地区的泥石流研究

除冰川研究外,他对推动西南地区的泥石流研究起了重要作用。1966年,他担任西南泥石流考察队队长,在西昌地区考察了六条河流的泥石流,明确泥石流的活动范围,提出铁路线路的修改意见,为铁路部门所采纳。后来的实践证明,这段铁路没有再受泥石流的威胁。

3,青藏高原研究

施雅风带领研究所的同志多次参与青藏高原的考察工作。1963年,他们在唐古拉山脚,海拔5000米高度处建立冻土观测站。青藏高原的冻土研究为青藏铁路的建设发挥了重要作用。

4,中国自然区划研究

施雅风是我国最早参与主持中国自然区划研究的科学家。上世纪50年代,国家编制科学技术十二年远景规划。他是中科院地学部副学术秘书,由他负责,起草了《中国自然区划和经济区划》任务说明书。他被任命为“中科院自然区划工作委员会”学术秘书,组织了许多单位(地理所、地球物理所、土壤所、植物所、动物所、昆虫所等,共同完成我国第一次较为完整的全国自然区划。这项成果对我国的经济与农业发展有长期的的重要影响。

5,全球气候变化研究

施雅风在1984年退休后,十分关心全球气候变化问题。他与叶笃正联名写信,建议科学院开展此项研究。当时有几个研究所都向国家科学基金会申请这个项目。最后基金会提名他为项目总负责人。他亲自从事一万年间的历史气候变化研究。根据多方面证据(花粉分析、冰芯记录、湖泊变化、古土壤,古海平面等),提出7000-6000年前为全新世大暖期的鼎盛期的结论。当时温度比现在高2-3度,促进了新石器文明的大发展。他对青藏高原的隆起问题,也有重要的研究成果,判定在80万-60万年前,隆起到3500米左右。

他的上述研究成果引起国内外科学家的广泛重视。

6,第四记冰川问题的研究

中国南方是否在历史上出现过冰川?这是在我国科学界一个有争议的重要问题。李四光先生最早提出肯定的意见,他指出中国南方,如庐山等地都发现冰川的遗迹。由于他的声望和地位,他的观点在中国成为一个学派,在上世纪的中国是主导性意见。虽然不少科学家有不同观点,但都不愿意公开提出来。

施雅风在泥石流研究中发现李四光所谓的第四记冰川遗迹,实际上是泥石流所造成。1981年,他本着“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的精神,在《自然辩证法通讯》上发表文章,阐述自己的观点。他的观点后来得到更多人提出证据的证实,现在相信中国南方发生过冰川的人已经很少了。

总之,施雅风是在我国地学研究上作出重要贡献的科学家。他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也是很突出的,当然他最主要的科学成就还是在冰川方面。

三,施老的政治人品

一个人有他的个人人品,那是指他的为人品质、道德修养、他与家人和朋友的关系;而一个人的政治人品,则是指他的政治思想、他与国家和人民的关系。

在我和施老的接触中,不仅体会到他的优秀的个人人品,他的谦虚、他的好学、他的认真负责、他的艰苦朴素等。在我读了他的《口述自传》后,又加我亲自的体会,我对他的政治人品,特别地感到值得钦佩。

下面列举一些事例。

1,建国前参加地下党

他出生于江苏省海门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他12岁时父亲去世,母亲辛苦带他长大,只要求他认真读书。他中学时对地理有兴趣。1937年他高中毕业,他喜欢张其昀写的地理教材,因此在通过联考后,选择了张其昀所在的浙江大学。

抗战开始,他跟随着学校不断西迁。身上带的钱很少,生活很艰苦。1938年,他见到国民党军委会招收青年战地服务团的通告。他想到国难当头,抗日比读书更重要,就报名参加。在战地服务团,他切身见识到国民党军队的腐败,非常失望,他就决定离开。

回浙大后,他认识了吕东明。吕是1938年入党的地下党员,他接受了吕的影响,读了一批进步书刊,就有投身革命的思想。1947年,在吕的介绍下参加地下党。

2,建国前的地下党工作

施雅风在南京地理所工作时,吕东明要求他利用地理所研究人员的身份,收集与军事有关的国民党内部情报。施雅风和同志们收集到下关车站军车过往的数量和开赴地点。为帮助解放军渡江,他们要求在气象局工作的同志,收集长江上的风向和风力预报,连续达三个月。他们还搞到南京附近大比率尺的地形图,供解放军使用。

建国前夕,他在地理所说服许多科技人员(包括周立三等高级专家)留在南京。南京解放后,他是地理所党支部书记,又任所务秘书。

3,建国后的工作和遭遇

建国后,他一直以共产党员和科学家的双重省份,为科学事业积极工作。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过批判。文革开始时,他在兰州任研究所所长,被要求回所后,作为“三反分子”受到严重的冲击和批判,在批斗会上被人打过耳光。他被怀疑有历史问题,曾经三次被抄家。在受到难以忍受的折磨后,他一时绝望,跑到黄河大桥上,跳下黄河。这时他头脑清醒了,想到家庭,想到事业,感到不应该死。他会游泳,又在河中站了起来。

他在《口述自传》中谈到这件事,说:“自己经不起考验,不应该自杀。”

我的想法是:施老不需要为此事自责。他这样一个早年入党,为党的工作和科学事业做出无私贡献的人,被逼得自杀。这决不是他自身的责任。而是我们党的错误方针路线的责任。

4,积极拥护改革开放

文革结束之后,他以巨大的热情支持改革开放。他积极推动科学院的国际合作交流。1979年后,他先后访问了瑞士、法国、英国、日本、澳大利亚、德国、奥地利、挪威、加拿大、美国等国家;推动了多个国际合作项目。作为所长,派出许多科技人员出国深造或参加合作研究。

5,晚年对国家进步的积极关心

他毕竟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即使在离休之后,依然对国家的进步非常关心。2008年,为纪念五四运动事,以90岁的高龄,来农科院看我,商议此事,就是最使我感动与钦佩的事例。在2008年江苏省浙大校友会纪念五四90周年的会议上,他作了《发扬五四精神,加快政治改革》的长篇发言。

2009年他回兰州时,温家宝总理去看望他。他当面恳请温总理,希望中央领导加快我国政治改革的步伐。

2009年,施老是90高龄的老人,他这种不避风险的拳拳爱国之心,怎能不让比他年轻的浙大学子们深深感动并受到启发?

2010年,在竺可桢120诞辰纪念会上,他又作了《民主精神和科学创新》的报告。

施老,作为你的晚辈学友,我们愿意继承你的遗志,力所能及地关心并推动国家的进步。望你安息吧!

2011-2-23

痛悼浙大学运战友李浩生、冯世琛,王风阁

痛悼浙大学运战友李浩生、冯世琛,王风阁
高亮之

李浩生,冯世琛,王风阁是我1946-48年时在浙江大学时的同学与战友。1948年秋季,一起撤退到大别山,在解放区与解放军中并肩战斗了大半年。
他们都已先后去世,对他(她)们的怀念之情始终缭绕在我心头。现在只能以对他(她)们的点滴回忆,表达我对他(她)们的哀思。
1946年10月,浙大从贵州迁回杭州后,第一年招生。我是从上海沪江大学附中毕业后考入浙大的。浙大当时刚刚恢复建校,几乎所有的外地来的学生全都住在大图书馆中。双人床排得密密麻麻。大约一共有200多学生。
现在回忆起来,后来浙大学生运动的骨干力量(包括于子三),几乎都住在这个图书馆 浩生与我,也就在这个图书馆中相识。
浩生与我都是一年级学生。他是史地系,我是农学院植物病虫害系。那时由於都住在一起,院系的概念很淡薄.不同院系的同学都混得很熟。
浩生在同学中是很有特色的,他参加过青年军,所以一直穿一件破旧的黄制服。生活特别朴素。他对人特别热情,为人特别爽朗,讲话慢而有力,并且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他喜欢唱歌,嗓音特别高亢。他还很愿指挥大家唱歌。他那热情奔姿态与声音,至今仍深刻地留在我脑海中。他的这些特点,后来与他被全校学生选为学生会主席是有关的。
当时青年军学生中有——些政治觉悟较高的。他们当年参加青年军,完全出於爱国热情。而在青年军中,他们对国民党的腐败情况,见得更多。一旦觉醒,革命意志就很坚定。浩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由於在中学时接触了地下党同学,对参加革命有一定思想基础。因此,我们二人很谈得来。我们在大图书馆中,或在校园中,经常切磋谈心。谈形势,谈理想。
1946年年底展开了的抗议美军暴行的学生运动。到1947年五月,又展开了反饥饿反内战运动。浙大在杭州的学生运动,蓬勃展开。
浩生在历次学生运动中,一直跑在前列。浙大地下党为团结进步学生,组织了乌鸦歌咏队。浩生担任了第二任队长。他的卓越的组织能力,雄辩的口才,充分地显示了出来。
1947年10月,浙大学生自治会主席于子三被国民党宪警逮捕,又遭杀害。掀起了浙大以至于全国性的学生运动。
于子三被害后,由谁继任学生自治会主席,是全体学生与地下党组织共同关心的问题。由於在进步学生活中的杰出表现与雄辩的口才,在全校学生大会上被极大多生选举为学生自治会主席。可以理解,这个岗位当时的担子非常重,遭迫害的危险性也很大。但是,浩生是毫不犹豫地勇敢地承担起来。在其后的一年,他在于子三运动的探监、出殡活动,在48年春季京沪杭学生的大联欢活动中,他作为浙大学生会主席,都表现得很勇敢,工作很出色。
同一时期,杨振宇,李德生与我被选为学生自治会的正副常务理事。因此,浩生与我的接触还是很多。当时,我们都已经入党。虽然没有横向联系。
1948年夏季,白色恐怖已经很严重。浩生作为学生自治会主席,受到国民党当局的正式通缉,随时有被捕的可能。我当时的家在林森中路(原霞飞路)上海最热闹地区的一座公寓中,安全性较好。我就主动提出让浩生躲在我家。他在我家大约住了二个星期。我家中只有一个老保姆对他生活照应还不差。我家的书也不少,他算是在我家过了一段清闲日子。
当时,地下党为保存力量,决定撤退一批比较暴露的同志去解放区,包括了浩生与我。 浩生与我二人是一起走的。走的那天,天气很热。我们都穿了一件长衫,假扮成商人的模样(其实是很不象的),在上海北站上火车,经南京,芜湖,裕溪口,进入解放区。
在皖西军区,我们并没有分配在一个系统。接触就比较少。我1949年分配到南京后,与浩生一别40多年。
这漫长时间内,我一直很关心他的情况。听到他在57年被划为“右派”了不少苦。我只能黯然神伤,默默为他祝福。1978年后,知道他已得到平反无法联系,只知道他后来从万县调动到了重庆。
1994年10月,我有机会到重庆参加开全国农业气学术交流会。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到重庆。我是下了决心要去看浩生的。
开会在中国农科院柑桔研究所,地处重庆远郊。我只知道浩生调在西南师大。连电话都不知道。我在一个同事陪同下,乘车赶往西南师大。学校很大,浩生已经退休,又是才从外校调来的。很不容易问到他。但我是非找到他不可的。终於转弯抹角问到了他的电话。他在电话中知道我来看他,非常兴奋。与我约定地点,带着病体前来迎我。
在他家中,第一次见到了他夫人。他那时已经癌症开过刀,但人十分乐观。置生死于度外。他特别兴奋地拿出他多年来自己编印的“革命歌曲选”,将解放前一些好的学运歌曲都编了进去。他说:“一定要用歌曲的方式加强对年轻人的教育。“ 那时候,在我脑中,又浮现起40多年前,他在浙大时热情奔放地指挥大家唱革命歌曲的情景。我说:‘浩生,您真是不减当年勇啊!“。他欢快地笑了。但是,我看着他的病体与病容,我的心中实在是十分为他担忧。
重庆一别,不过几年,我就听到他去世的消息。
浩生同志是一个革命的优秀的知识分子。他在解放前的学生运动中,作为学生领袖,勇敢地站在学运第一线。他在解放后,历尽磨难,革命信念始终不变。并且在高等师范的历史教育中,做出了重要贡献。
浩生,您的一生,充满着爱国的革命的激情。您的精神,就似同您的歌声,将永远激荡在您的战友与人们的心中!

世琛,风阁都是我在1947-1948年间,浙大华家池农学院的同学。我比她们高我病虫害系,世琛农艺系,风阁是园艺系。
我自己是1947年七月,从浙大特地去上海,由在上海的我中学同学项淳一介绍入党。上海将我的党的关系转到杭州后,我接上了浙大党的关系。那时,浙大党员还很少。1947年暑假以后,我就从大学路搬到华家池农学院来住。
1947年新学期开始,一年级新生都住在华家池。那时从上海与杭州等地来了一批青年特别是一批女青年。她们思想都能很活跃,倾向进步。其中有郭玞英,王茉娟,冯世琛,王风阁,林莲欣,王志洁,徐佩英,吴芝寿,李雅卿等。
1947年秋季,地下党决定建立秘密的党的外围组织:YF,青友社。指定由于子三,陈尔玉(女)与我三人建立支委。于子三为书记。
我们首先努力将农学院与一年级学生力量组织起起来。建立了阅读进步书干部的读书会。世琛,风阁,与上述进步女生都参加了读书会。我们又协助校部来的田万钟同志到华家池建立起“喜鹊歌咏队“。世琛,风阁她们都是“喜鹊”的积极分子。一群活泼可爱的女生在一起,叽叽咋咋,就象是一群喜鹊。
世琛长得娇小,梳着两条小辫子,比较活泼。风阁个子高,身体好,性格很温和。她们二人对人都很真诚。在华家池的进步活动中,她们表现得很坚定。那时,由我负责,建立了一个农村夜校,组织进步同学去接触农民,世琛,风阁都积极参加了。二人后来都参加了YF。我与她们在华家池的各种进步活动中,接触非常频繁。
由於她们班级比我低,在革命道路上,我又比她们早走了一步。因此,她们与我似乎有一种革命的兄妹感情。这种感情,我到四十年后,与世琛再遇时,又一次深深体会到。
根据王来棣的文章,1948年时,她们都是因为李雅卿被捕的原因,由组织上决定撤退去解放区。
我比她们早到大别山。 在大别山与她们重逢,我们都特别高兴。在皖西干校学习时,我们天天在一起学习,一起操练。在向北与向南的行军中,我们时常地相遇。每次相遇,都会互相亲切地问一问:“身体吃得消吗?”。
1949年5月,大军过江后,我被留在南京,她们二人都去了西南。从此就有了40多年的分离。
到80年代后期,皖西战友重新聚合起来,编印出通讯录。我才见到世琛在北京的的地址与电话。那时我已听说世琛在文革中遭受迫害打击,精神上受到刺激。我感到应该去看她。
给她一些安慰。1990年,我女儿结婚后住在北京。住处与世琛家很近。我给世琛家打了电话。她得知是我后,非常高兴。我在她家中见到了她。那时,她精神还比较稳定。我们回顾
了华家池的岁月,回顾了一些老战友。她向我介绍了风阁的遭遇。我们都为风阁的不幸感到无限的悲痛。但是,对她本人的遭遇,我们都尽量少谈。
那次见面后,我们时常通信。她知道浙大可以为解放前因参加革命而未能毕业的学生补办毕业学历。她就写信托我帮她解决这个问题。我后来通过田万钟,为她补办了浙大的毕业
学历。这算是我与万钟为她办了一件使她略感安慰的事 1990年秋,皖西战友在杭州聚会。她事先给我来了电话,告诉我她与志洁同来南京,准备庄南京玩几天。她们在南京住在陈淦家中。星期日我带车去陈淦家,接她们到中山陵游览,又在我家吃了中饭。下午,我有事,我女儿陪她们去玩了半天。从王志洁那里,我对她的病情有较多的了解。
1991年5月,我去北京参加全国科协大会。与她通了电话,她知道后非常高兴。那次,她一个人将在北京的许多皖西战友都通知到了,约定在玉渊潭公园聚会。我因路不熟,到得迟了,10几个皖西战友都等着我。当天,世琛一定要玞英与我到她家中吃晚饭。我们再推托也不行。最后我们还是去了。那天,她向我们讲了许多话,讲到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的爱好等。
临别时,她慎重地对我说要给我一件东西。她将自己的一本日记交给了我。那是她1979-1980年记的日记。里面记载了她文革结束后她为她自己与丈夫王勉同志申诉以及平反的情况。并且还有她为许多人开的中药处方。在最后一页上,她写了:“献给高亮之同志 冯马 1991.5.15晨5点”。从时间来看,她要交给我这本日记是她考虑成熟的事。
我当时想,接受她的日记不太好。但在她的坚持之下,又不得不收下,收下她这一份沉重的托付。我同时也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似乎知道她在世的时间已不多,她是在向我赠送她的遗物。
那次以后,我与玞英一直都十分关心她。我几次去北京,都想约玞英再去看她,但玞英说她不敢去看她。怕她又过分兴奋,不利於她的健康。后来知道她多次住院。到1997年,突然听到她坠楼身亡的悲惨消息。我面对她那本日记,思绪如潮。一页页往事翻滚在我脑海。世琛从青年到老年的倩影,深深印刻在心。

关於风阁,留给我回忆的事迹比世琛要少。我脑海中她的形象主要是浙大华家池与大别山时期的。她在华家池的女同学中,年龄稍长一些。她性格温顺、随和。对同学们很关心,就象是个大姐。她与世琛感情最好,犹同姐妹。在华家池与大别山时,都是形影不离。与世琛一样,我与风阁在晓天也是朝夕相处,在行军路上是时时相遇的。
大别山分手后,我留在南京,她去了西南,一直不通音讯。文革以后,我才隐约地听到了她的不幸。听到他与爱人一起划为右派后,被下放苏北农村,在一场大水中,房子倒塌身亡。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感到非常震惊与悲痛。
她去世的详情,我是读了王来棣的文章才清楚的。为写这篇回忆文章,我又将来棣的文章仔细读了一遍。在文章最后,提到她有一个儿子朱孝和,在南京农业专科学校工作。我试着给南京农业专科学校打了电话。电话中说朱孝和已经调走,但朱的爱人还在学校。我和他爱人苗晚香通了电话。苗是该校教务处处长。通过苗,我又与朱孝和联系上了。朱孝和现在是南京卫生学校校长。
我们约定,3月11日(星期日),我去他们家。在他们家中,风阁的女儿一朱晓京也在等我。我还见到晚香与风阁的孙女。她孙女已经是高三学生。晓京有一个儿子在南大物理系学习。孝和与晓京向我较详细地讲述了他们母亲的经历。孝和的父亲朱来同志是江苏省泗洪县人。他在淮北中学读书时参军。他是部队中少有的知识分子,文章又写得好,因此很被重用。风阁与他1950年四川江津结婚后,当年一起就调往北京军委总政。
风阁1952年从部队转业到农业部。1955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财政系。她在同学中,年龄最长。对同学很关心,威信很高。是系的总支委中唯一的学生支委。
朱来在防化学院任教员。1957年反右开始。朱来向中央领导写信,建议避免反右扩大化。这封信由风阁誊抄。
现在看来,在当时反右的高压之下,朱来与风阁一心从党与国家的利益出发,是做了一件非常勇敢而正确的事,表现出共产党员正气凛然的崇高气节。同时也表现了他们在政治上的高度敏锐性。
但是,这样一对优秀的共产党员,就因为这一封信,蒙上了灭顶之灾。使他们全家,在后来二十多年的岁月中,遭受了无限的苦难。
尽管划为右派,风阁仍坚持在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孝和给我看了他妈妈的大学毕业证书。她毕业于财政信用系国家预算专业,本科四年。
我看着她的文凭,黯然地想:风阁倒是我们大别山战友中很少的真正大学毕业的人。如果党的领导不犯那些错误,她能为国家做出多少重要的贡献啊!
关于1963年风阁在泗洪的惨遇。晓京与孝和都做了一些介绍。
1959年,学校要将风阁分配去新疆。当时她的二个孩子安放在朱来的泗洪老家。风阁为了照应孩子,决定去泗洪落户。由于风阁为人的温和善良,又有文化,她与当地农民关系相当好。
泗洪是江苏省最贫穷的地区之一。群众都住在很破烂的草房。给风阁她们安排在一间泥巴墙的草房。1963年连续大雨。8月13日夜,泥墙因水泡多天而突然倒塌。晓京与孝和二个孩子睡一小床,被滚到了床下,因此而幸免于难。风阁抱着才生几个月的幼女,惊慌地坐在床边。房顶倒塌时不幸母女同亡。
是天灾吗?很明显,风阁的早亡主要是由于人祸。是党的级左路线摧残了一个如此善良而优秀的人才!
第三天,三月十三日,我约了潘克昌,楼宇希(浙大与大别山战友)与陈明渝(风阁在华家池的同系同学)一起去南京农业专科学校为风阁扫墓。
风阁的墓地坐落在学校的后山坡。山坡上满栽着松柏林与白兰花。一块整洁的石碑上写着:“先母王凤阁之墓”。
我们与孝和夫妇分别献了花蓝与花束。我在墓前说:“风阁,您的浙大同学与大别山战友都来看您了。我们大家都非常想念您。这次看到您的子女与孙女。他们工作、学习都很好。我们很高兴,希望您在南京安息吧!”
我现在为风阁本人已经不能做什么事。他的子女、孙辈都在南京,他们如有需要,我很愿意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浩生、世堔、风阁都已离开了人间。他(她)们的一生有许多共同点。他(她)们都在青年时期不顾生命的安危。勇敢地参加了革命。在革命事业中他(她)都经历白色恐怖与枪林弹雨的严峻考验。他(她)们都在所担任的革命工作中克尽职守,任劳任怨。但是,他们的一生都很悲惨。浩生的苦难是从1957年到1977年,整整20年。凤阁很早就被极左路线摧残致死。世堔在文革中遭受残酷迫害,以至精神创伤。我们可以想象凤阁与世堔二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的无比痛苦。将一生献给革命的人,却由于革命本身错误政策而受到—生的苦难。在中国,这样的事何止千千万万。这难道不是中国革命最大的悲剧吗?从我们这些战友的苦难遭遇中,不值得引起我们自己对中国革命与建设道路。中国的经济与政治体制改革,深刻的思索吗?
(为帮助我写这篇回忆,郭玞英同志来信介绍了一些世琛的情况。特表感谢)

张浚生:漫谈大学合并

(原载于《大学(研究与评价)》2009年第6期)

[摘 要] 通过对浙江大学合并的背景、过程、发展和效益等分析,说明通过合并,浙大在人才培养、学科建设、科学研究、社会服务等方面实现了跨越式发展,达到了合并的预期目的,从根本上提高了学校的办学层次、水平和质量。大学合并之后的发展关键在于实施整合措施,如提出高奋斗目标,调整学科结构,制定与落实发展规划,细致处理各项政策等。
[关键词] 浙江大学;大学合并;融合;学科建设

20世纪末期,中国大陆高等教育管理体制进行重大改革,其中一项内容是一批大学实行合并。本次院校合并工作起因于1994年原国家教委在上海召开的高等教育体制改革座谈会。在这次会上,为改变当时高校隶属关系比较复杂且条块分割的状况,提出了关于改革高等教育管理体制的八字方针和五种形式。八字方针是“共建、调整、合作、合并”。五种形式是“共建共管、合并学校、协作办学、合作办学、划转地方政府管理”。在实施这个方针的过程中,1998年9月15日由原来的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农业大学、浙江医科大学合并组建了新的浙江大学。新浙江大学成立已经10年,总结和回顾一下四校合并的历程和成效将有助于增进人们对20世纪末期院校合并相关问题的理解,并且为其他合并院校发展提供借鉴。
一、新浙江大学:四校合并
浙江大学前身是1897年在杭州成立的求是书院,是中国人最早创办的四所现代大学之一。学校历经变化,1927年定名为国立第三中山大学,1928年正式定名为国立浙江大学。浙江大学的名字延续至今。1936年,著名地理气象学家竺可桢任浙江大学校长。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杭州沦陷,竺可桢率领浙江大学师生经江西、广西,辗转西迁至贵州遵义湄潭坚持办学。在极其艰苦的情况下,浙江大学汇聚了众多名师,培养了许多优秀人才。20世纪40年代英国科学史专家、英国皇家学会会员、英国驻华文化与科学协作代表团团长、剑桥大学生物学家李约瑟博士先后两次到浙江大学参观考察,盛赞当时的浙江大学是“东方的剑桥”。
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有些院系被分散到南京大学、西北大学等,留下的分成四所院校,原厦门大学的工学院和之江大学的工学院部分专业调入浙江大学,和其工学院组成浙江大学;浙江大学教育学院及一部分文理学院的学科组成浙江师范学院,后发展为杭州大学;浙江大学农学院单独成为浙江农学院,后发展为浙江农业大学;浙江大学医学院单独成为浙江医学院,后发展为浙江医科大学。1952年的院系调整使许多原来的综合大学被拆解为多科性工业大学,如清华大学、浙江大学、交通大学、天津大学等,还成立了许多专科学院,如钢铁学院、化工学院、地质学院、农学院、医学院、法学院等。有些学院经过调整后,设有文学院和理学院。这些学校称之为综合性大学,如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等。即是说,此次院系调整造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文、理、工、农、医、法学科俱全的综合性大学不复存在。特别是工科院校,缺少理科的支撑,教学质量难以提高。有鉴于此,浙江大学于1957年在工科院校率先恢复理科,但相对于过去浙江大学的理科力量薄弱得多。许多教育界人士希望国家能尽早恢复或建立一些学科齐全、真正意义上的综合性大学。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1979年,浙江大学校长刘丹率领一个教育代表团赴美国访问,回国后就访问所得认真进行整理总结,提出在我国要发展多种类型的高等教育。特别指出:“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使得一些基础较好的、拥有文、理、工、农等学院的老大学都分成文理大学、多科性工业大学及一些专门学院,以致当前全国竟没有一所文、理、工农、医、法、师范等学院比较齐全的综合性大学。这对我们这样一个有十亿人口的大国来说,是很不相称的,也是我国高等教育的一大缺陷。因为,当前科学技术发展的总趋势是各门学科互相渗透,新兴边缘学科不断产生,而多科性综合大学由于各种人才汇集,图书仪器也比较齐全,容易吸引和组织校内外各门学科的专家,经各方面合作,突破传统学科的框架,有效地发展跨学科的科学研究和研究生教学,因此较快适应世界科学技术发展的潮流。同时,师生在这样的大学里教学,耳濡目染,集思广益,思路开阔,有可能比在单科性学院和文理大学里教得更好,学得更活,提高得更快,更有利于出高质量人才和成果。”并且建议“从长远的战略观点考虑,我国当下决心在各大区、重大城市创办或恢复一些综合性大学”。由于当时的条件,这个建议难以实现。在这种情况下,浙江四校曾经签订过一个联合办学的协议,但还是不能起到一个综合大学的作用。因此,四校的领导层一直在考虑如何实现这个愿望。
前已述及,20世纪90年代初我国政府就高等教育提出了“共建、调整、合作、合并”的方针,对高等教育管理体制和结构布局进行了调整,开始有一些大学合并组建了新的大学。在这个情况下,浙江农业大学校长朱祖祥院士和浙江大学副校长王启东教授1996年在全国人大会议上主动向中央政府提出原来分开的四所大学重新合并组建新的浙江大学的提议,并得到中央领导、教育部和浙江省政府的支持。经过两年的沟通协调,并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同根同源的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农业大学和浙江医科大学于1998年9月15日重新合并组建了新的浙江大学。有人批评我国的大学合并是政府领导人的长官意志,是瞎指挥。以四校合并成立新浙江大学而言,并非如此,而是学校基于发展愿景提出申请并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支持而实现的。
二、新浙江大学的跨越式发展
我国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有相当数量的大学实行了合并。确实,有些学校合并是成功的,效果是好的,学校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有的合并并不成功,存在很多问题。所以对大学的合并是否有必要,有各种议论甚至批评,这也是很自然的。浙江四校的合并,各界普遍认为是成功的,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李岚清副总理在《教育访谈录》中谈到大学合并这项工作时认为“浙江大学就是个成功的范例”,并说“该校合并以后,教师实力、学科结构、学校的扩建、办学规模、教学科研水平等方面都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在国内都名列前茅”。“无论在软件还是硬件方面,都加快了创建一流大学的步伐”。2004年7月,教育部周济部长在一次大会上的讲话中说:“六年来(指新浙江大学成立六年)浙江大学成为我国高等教育改革的先锋,发展的标兵,改革发展的一面旗帜”。
研究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学者也以新浙江大学的成立作为例子,认为合并后的浙江大学“规模之庞大、学科之齐全、实力之雄厚,令人刮目相看。新浙大的组建,是我国大学教育体系改革的又一重大突破,是世纪之交高等教育改革的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也是我国高校实施规模、结构、质量、效益协调发展的重要成果”。1[2] 众所周知,作为一所高层次的高等学校,必须承担起三项重要任务:为社会培养一定数量的具有高综合素质的人才,创造重要的科学研究成果,尽可能地为社会提供高质量的服务。从这些方面看,十年来浙江大学可以说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
(一)人才培养
新浙江大学合并时,必须保持原来四校的本科生招生规模并所有增加,但同时又坚持本科生教育与研究生教育统筹发展,适度控制本科生规模,逐步加大研究生规模。在教育理念中坚持“以人为本、整合培养、求是创新、追求卓越”,确定造就一大批具有国际视野的高素质创新人才和未来领导者的培养目标。加强专业整合与改造,优化专业布局。经过调整,从合并时的144个专业调整为112个。经过10年发展,在校全日制学生的规模和结构持续优化,研本比从并校初期的1∶4.5提高到1∶1.4。至2008年6月在校全日制学生总数39136人,其中本科生22922人,硕士生9591人,博士生6623人;其中,专业硕士研究生6291人,外国留学生1774人。
由于教学资源、培养方案不断优化,教育教学质量显著提高。2003-2007年浙江大学学生参加国际大学生学科竞赛共获奖74项,其中有两队两次获得美国大学生数模竞赛最高奖——INFORMS奖;参加国家级大学生学科竞赛共获奖100多次。浙江大学本科生还在有关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1200多篇,其中有的是影响因子大于6的国际权威刊物。被评为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数及提名数均列全国高校前列。数学专业在读博士生还在《美国科学院会刊》发表论文,是新中国成立后大陆高校首次在该杂志上发表的数学论文。2007年11月,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公布了“首届中国百篇最具影响优秀国际论文”,浙江大学共有6篇入选,其中2篇的第一作者是在读博士生。
(二)学科建设
学科建设是建设高水平大学的关键。学校的学科建设以学科建设规划为重点,全面提升科学竞争力,支持重点,优化布局,整体推进。根据学科规模、学科水平、发展潜力、国民经济及社会发展需要及学校学科整体布局的要求,对不同学科实行分层次滚动建设。合并初期浙江大学有13个国家重点学科,主要集中在工学、农学、理学和教育学门类。经过10年建设,2007年经国漫谈大学合并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已经形成14个一级学科国家重点学科,21个二级学科国家重点学科和10个二级学科国家重点培育学科。国家重点学科覆盖二级学科达71个,涵盖了工学、理学、农学、医学、管理学、教育学、法学、文学八个学科门类。重点学科数显著增加,覆盖面更广,学科分布更加合理,结构显著改善。原四校共有一级博士学位授权学科1个,二级博士学位授权学科75个,二级硕士学位授权学科217个。现在,浙江大学在11个学科大门数上有41个一级博士学位授权学科,245个二级博士学位授权学科,321个二级硕士学位授权学科,1个专业博士学位授权点,14个专业硕士学位授权点,43个博士后流动站。
(三)科学研究
科学研究成果无论从数量上和质量上讲都有重大突破。科研队伍的规模和水平,科研基地的建设上都取得重要进展。我国实行的973计划,是国家支持基础研究中体量最大的项目类型。截至2007年,浙江大学已获批项目8项,居全国高校前列。十年来全校科研经费从3.9亿元增加到2007年的14.02亿元(2008年达17亿元)。被SCI收录的论文从346篇增长到3146篇,授权专利数从78项增加到803项。国际科技论文总量和质量不断提升。目前进入ESI前1%的学科已达到10个。2007年,到校的科研经费、获国家科技大奖数、国家重点实验数、国家工程研究中心数均达到全国高校第二位。SCI收录论文数、输出技术合同交易额均居全国高校第一位。EI收录论文数列全校高校第二位。经过10年发展,与国际知名大学比较,浙江大学的科研已经具备了参与国际竞争的规模基础。
(四)社会服务
浙江大学的合并是省部共建,共建的基础就是对全国和浙江省提供高质量的社会服务。在服务立项上以浙江省和长江三角洲为重点,服务西部,面向全国,不断拓展。在服务内容上教育与人才培养、科技攻关、成果转化、决策咨询全面推进。在服务形式上,从教师自发的项目合作到学校有组织地进行资源整合。在科技合作和成果转化方面,学校与地方、企业的科技合同金额从8000余万元增加到7亿元。十五年来,完成地方政府和企业的R&D(研究与开发)项目19000余项目,合同金额超过33亿元,创造了显著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2001年经国家科技部、教育部批准,首批浙江大学科技园开始创建,以“一园多点”方式,主园区在杭州,并在浙江宁波和江西南昌建立了分园,加快了高新技术产业的辐射。
在人才培养上不仅比合并前培养了近三倍的全国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和研究生,还分别和杭州市、宁波市政府合作组建了具有独立法人地位的独立学院:浙江大学城市学院、浙江大学城市理工学院,现在两所学院的在校本科生人数分别达到了12000人左右。总之,对照教育部1998年四校合并组建新浙江大学的文件中提出的“四校合并组建新的浙江大学是我国高等教育管理体制和布局结构调整的重大举措,对于面向21世纪在我国组建若干所规模大、层次高,学科门类齐全的综合性大学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必将对我国高等教育的改革和发展产生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希望“新的浙江大学建设成为我国具有重要影响的社会主义大学,为浙江省和我国的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学术繁荣做出新的贡献”。新浙江大学10年的建设和发展为达到这个目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四校合并的效益分析
通过合并,新浙江大学的学科布局结构合理,学科综合实力得到增强,从而为学校的建设发展、完成大学为国家和社会承担的任务提供了强有力的保证。
(一)合并提高了办学的层次和水平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高等教育都必须是多层次多元化的。有些大学应该负起提高整个国家或地区的文化和科技水平,应该是创新能力的体现者,是知识文化的创造者;有些学校则负责提高全民的整体文化素质;有些应比较直接解决面对社会的问题,包括技能性的训练和处理各种社会矛盾的能力。不同类型的大学总体上没有高下之分,但是存在分工不同,高层次的大学由于历史的原因或其内在的能力,就应该负起一般大学难以承担的更为重要的责任。并校前,四所高校一所属部属学校,三所为省属高校,各自都在其所属的层次上处于前列,但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向前迈步也都有一定的难度,而且三所省属高校要进入全国重点大学的行列,难度更大。通过合并,三所省属大学都进入了全国重点大学的行列,无论从招生、教师安排、教师聘任、职称晋级、科研项目的申请、成果评定等都在高层次上运行,这对于培养数量更多的高层次学生以及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都提供了良好条件。例如四校合并经过10年的发展,学校的师资队伍水平有了大幅的提高。学校过去10年共聘请国外专家、学者3000人来校讲学,进行合作研究和指导研究生。320余名国际知名学者获聘学校名誉教授、客座教授,其中包括数十名诺贝尔奖、菲尔茨奖、图灵奖获得者,如国际数学科学大师丘成桐教授、诺贝尔奖获得者戴维·罗格斯教授、菲尔茨奖获得者威腾教授(EdwardWitten)、图灵奖获得者姚期智教授等。
(二)多学科综合有利于学科交叉,产出更高水平的科研成果就科学技术而言,现代科学技术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学科仍然在高度地分化,同时许多不同的学科又相互交叉、融合、渗透,并在此过程中产生许多新的学科和边缘学科。而且自然科学、工程技术和人文学科之间的相互影响也越来越明显。综合性大学由于其学科较为齐全,有利于在内部组织这类交叉学科的研究平台,而且对培养学生具有多学科的知识、实施学科交叉的能力都创造了有利的条件。近年来我国实行“111引智计划”,即从世界排名前100位的大学及科研机构的优势学科队伍中,引进、汇聚1000名海外学术大师、学术骨干,在国内高校建设100个一流的学科创新引智基地,以创造具有国际影响的科技成果、提升学科的水平、提高该校整体水平和国际地位,这是教育部和国家外国专家局为在我国高校中落实建设一批具有世界一流水准的大学采取的一项重大战略举措。由于合并后的新浙江大学学科门类齐全、综合实力较强,该计划自2006年启动以来,学校已有三个项目成功入选。
(三)在更高层次上为国家和社会服务近几年来,浙江大学参与国家一些重大项目的研制,如神舟号飞船的工程项目等,并在其中做出了积极的贡献。近年来,化工学院教授在有机半导体研究中发现了光学极性反转现象,理学院物理系教授在铁基超导体中的新发现和农学院教授发明的控制转基因水稻“意外传播”等都为我国科学技术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在我国政府提出建设新农村的决策后,浙江大学积极参与,先后派出28名高层次人才赴浙江省湖州市挂职,参与这项工作的教授专家近4000人次,并有1000多名在校大学生前往参与社会实践及学习锻炼,学校还与有关部门及企业签订合作项目300多项。如支持杭州市的建设,市校合作共同开展建设“和谐杭州示范区”,为杭州市社会经济发展服务。
(四)通过结构布局调整以便充分利用资源四校合并前,据当时统计,重复建设的学科有16个,占当时四校学科总数的10%。同一学科中高层次人员分散在不同学校,有的学校一些重点学科只有极少数高层次人员。合并后,有关学科无论从人员结构和图书资料、仪器设备等方面都得到加强,保证了学科建设更快地提高。如果不合并,每个学校都在考虑增加更多的专业,建设更多的学科,这种学科建设低水平重复的情况会逐步增加,必然造成资源的严重浪费。以管理成本而言,合并前四校校级领导成员共38人,合并后的新浙江大学,校级领导成员13人,几近于原来人数的1/3。中层管理人员经过两次调整,只占原来四校中层管理人员的40%,管理成本大大节约。人员经过筛选,管理效率和管理水平也有较大的提高。
四、四校合并后的整合措施尽管四校同根同源,但毕竟各自发展了46年,在此期间各校各自发展,都有了相当的规模和水平。而且由于领导体制、内部管理上存在差异,学校合并后也必然涉及到利益结构的调整,因此在工作上必须认真处理好有关问题。
(一)提出高的奋斗目标,以发展促融合学校合并后只有一个统一的法人,实行人、财、物、教学、科研五统一,如果仍然分散,必然难以达到真正的融合,也会失去合并的意义。而要做到真正的融合,首先要使全校人员有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而且这个目标既是鼓舞人心的,又是经过努力可以实现的,为此在并校时就十分明确合并的目的,绝不应单纯追求规模大,而应该追求层次高。学校明确提出,经过合并,要在国内建设一所“综合型、研究型、创新型”的大学,在20年内,也就是浙江大学建校120年(即2017年)左右能够跻身于世界一流大学的行列,并且提出了分步实施的计划,即五年打基础,十年见成效,再奋斗十年达到既定目标,以此凝聚人心,鼓舞斗志。并要求全校上下树立“一流意识、全局观念、奉献精神、踏实作风”的精神风貌,同心同德为实现共同的奋斗目标而努力。
(二)及时调整学科结构,制订发展规划并认真组织实施学校合并之后,将原来的有关学院按照“科学性、合理性、前瞻性”的原则予以调整,重新组建了20个学院,其中理、工、农、医等14个学院,经济、管理、人文、法学等6个学院,随后又做了一些调整,增设了计算机及软件学院、航空航天学院,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运作,最近又对学科结构、管理体制进一步加以调整,调整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体现学科建设的科学性及运作的高效性,以利于学科更好地发展,水平更快地得到提高。为了实现长远的发展目标,浙江大学及时制定了发展规划。从1999年开始,广泛发动院、系、部门进行讨论,紧密结合国家实施的211工程和985工程,在深入讨论归纳的基础上,先后制定的《浙江大学中长期事业发展纲要》、《浙江大学学科与队伍建设规划》、《浙江大学“十一五”事业发展规划》等多项规划,通过这些规划的制定,在学校建设发展的基本思路、发展步骤和重大措施等方面取得了共识。规划制定后,学校不断创造条件,认真组织实施并取得了良好的成果。
(三)细致处理各项政策学校合并,涉及各方面的问题很多,如人员的精简分流、原来各校的许多制度的差异、同类人员工资福利的不同等。对此必须进行细致的处理,以保证学校秩序的稳定。总体原则是就高不就低,过去哪个学校的制度更合理、更有利于提高办学水平就吸收采纳或适当调整成为新浙江大学的规章制度。分流人员如工作岗位、职务变动,原来工资待遇继续保持三年。年轻的员工调整后鼓励带薪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总之,合并后要使得每个成员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工作井然有序,人员心情舒畅。正确处理好改革、发展和稳定的关系,要有一个稳定的校园环境,不能操之过急。为此,学校用了半年时间调整行政部门,院系调整则花了一年时间。
(四)不断改善办学条件,保证学校各项事业快速发展为了支持学校合并、省部共建,国家和浙江省都投入了大量经费,对于这些投入的经费,学校认真安排投入到学科建设中,同时争取各方面的支持,加快学校软硬件建设。并校之初,学校生均办学资源的排名曾降至部属高校的下游水平,目前总体办学条件有了跨越式发展。十年间,实验室建设取得了历史性突破。新建重点实验室20个,其中国家重点实验室4个,11教育部重点实验室8个,浙江省重点实验室8个,仪器设备总产总值从4.3亿元增长到19.9亿元。在基本建设方面,仅以学校基建处负责的项目为例,共完成投资额30多亿元,完成建筑总面积94.8万平方米。同时利用各种资源,新建教职工专用房80多万平方米,是1998年教职工住宅面积的1.4倍。财务总收入从1998年的7.5亿元增长到2007年的43.5亿元,固定资产值从10.3亿元增长到61.8亿元。占地3100多亩的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于2002年10月份正式投入使用,一个“现代化、网络化、园林化、生态化”的新校区展现在人们面前,为师生的学习生活环境的改善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五、总结
总体而言,四校合并工作是成功的,学校一直保持稳定,并实现了跨越式发展。分三步走的计划,前两步已经达到了既定的目标,为今后十年的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浙江大学的合并之所以成功,因素很多,包括中央、教育部、浙江省、杭州市等领导部门的大力支持,四校属于同根同源的内在联系,全校上下一致奋发积极向上的精神等。经过浙江大学并校十年的实践,笔者认为我国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对高等教育管理体制和布局进行改革调整是必要的,当时提出的“八字方针”也是正确的。改变自1952年以后没有一所真正意义上的综合性大学的状况,在有条件的地区或学校恢复或建立一批学科类齐全的综合性大学很有必要。把过去分散在各个有关部门管理的学校归并到教育部或所在地方政府管理也是合理的。而且就我国的情况而言,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由一些政府部门直接管理经济、技术的状况已经改变,再由其管理大学和专科学院既无可能,也无必要。至于社会各界对20个世纪以来进行的大学合并工作仍有一些争论,或是因为有些人对这项改革的全过程缺乏深入了解;或者是因为确有部分院校合并工作不成功,合并不仅没有带来新的发展面貌,还遗留了一堆难以解决的问题和困难。对于院校合并,一方面要具备前提条件和需要,另一方面在合并工作中要重视实现真正的融合。此外,合并还需要足够的外部支持。总之,如果开始并校的目的不明确,条件不成熟,就难以成功。而且就一个国家而言,也并无必要把大学都办成大规模的综合性大学。大学必须有不同的层次,不同的类型,分担不同的任务。

亲历回归与合并:张浚生访谈录

《亲历:回归与合并:张浚生访谈录》
有智,曙白,单泠著
ISBN:978-7-308-08577-9
出版社: 浙江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1.05

目录:
第一章 年少秉事 激扬意气
第一节 我是汀州客家人
第二节 我当了“纳米书记”
第三节 千里迢迢求学路
第四节 没有挖出一个“右派”
第二章 多事之秋 守持尤难
第一节 浙大人的激光之梦
第二节 在煤与女儿之间
第三节 “文革”中的两个不眠之夜
第四节 到中央党校学习
第三章 投笔从政 求实为官
第一节 一个研讨会和一个乡镇企业典型
第二节 一条河流和一个涵洞
第三节 一个乎民英雄和一个派出所所长
第四节 一封市民来信和一次趟水夜访
第五节 一个作家和一杯牛奶
第四章 衔命“留学” 初经风雨
第一节 初到香港
第二节 “本子风波”
第三节 国共斗法
第五章 入乡问俗 广交朋友
第一节 “剪彩王子”
第二节 邵逸夫:“你说过要陪我走完全程的”
第三节 曾宪梓:我们一起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第四节 田家炳:卖房产给内地教育捐款
第五节 霍英东:北京申奥成功他热泪满面
第六节 黄周旋:200万港元重奖中国女排
第七节 曹光彪:第一个建议内地搞补偿贸易
第八节 何英杰:华东水灾他捐了一个亿
第九节 一首歌卖了十八万
第十节 香港不是文化沙漠
第十一节 胡文虎:我陪他的家人去北京
第十二节 何世礼:“我曾经想把叶挺将军保护下来”
第十三节 庄世平:两袖清风的大银行家
第十四节 何梁何利基金
第六章 中英争锋 身处浪尖
第一节 中英关系的基本格局
第二节 卫奕信印象
第三节 彭定康其人
第四节 针锋相对的较量
第五节 “直通车”为什么不通了?
第六节 玫瑰园计划
第七节 “海外公民”和“居英权方案”
第八节 人权法案与“张杨事件”
第七章 坦诚相待 化雨传媒
第一节 香港的新闻界
第二节 担任新闻发言人
第三节 关键是交朋友
第四节 我和金庸
第五节 曾经打算办一份英文报纸
第八章 处变不惊 当机立断
第一节 香港《文汇报》开天窗始末
第二节 策反香港《文汇报》的阴谋
第三节 最困难的时期
第四节 罢免李子诵
第九章 审时度势 稳定大局
第一节 “87股灾”
第二节 大亚湾核电站风波
第三节 拆除九龙城寨
第四节 许家屯印象
第十章 筹备庆典 不辱使命
第一节 担任回归庆典筹委会副主任
第二节 挑选庆典会场
第三节 不眠之夜
第十一章 四校合并 殚精竭虑
第一节 应承:对我而言是“背水一战”
第二节 筹建:做不好我是要跳钱塘江的
第三节 融合:一切为了“创建世界一流大学”
第四节 发展:“浙江大学就是个成功的范例”
第十二章 居高思远 躬身力行
第一节 大学的党委书记要抓大事
第二节 遇到问题要敢于面对,这是我的原则,
附录
对资本主义的重新认识
“一国两制”必将获得成功
芭蕉抚臂无人见 暗替千花展绿荫——《李光前传》序
China’s man in Hong Kong sees little chance of compromise on Patten’s plan for democr。aey
香港的前途充满光明——在“香港前景问题”讲座上的演讲
改正收回欢迎巧言诡辩不必
请和爱泼斯坦对照
在纪念抗战胜利仪式上的讲话
原来如此
无助于事情解决的决议案
在香港职业训练局和香港报业公会联合举办的“新闻研讨会”
开幕礼上的讲话
答德国记者贝尔德的访问
接受澳大利亚记者采访的答问
接受德国《商报》驻京记者塞德利茨采访时的答问
接受丹麦记者采访谈话全文
比较的方法是科学的方法
李登辉要把台湾引向深渊
彭定康先生究竟想干什么?
百闻不如一见
在会见日本主要新闻机构政治部长访港团时的谈话
香港九七后繁荣稳定的保障
“三违反”的自供状
在庆贺教师节联欢宴会上的致词
谈香港回归的有关问题——答俄罗斯公众电视台驻京记者问
特首之言掷地有声
回归带给香港更多机遇——接受德国《时代周报》记者采访
在香港地区事务顾问任期届满仪式上的讲话
在香港同胞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48周年筹备委员会上的讲话
弘扬求是精神 勇于开拓创新 努力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在新浙江大学成立大会上的讲话
五千年五百年五十年
在浙江大学2001年暑期研究生教育工作会议(象山)上的讲话摘要
崇高理想 良好品德 宽厚基础 卓越能力 踏实作风 健康体魄——诠释浙大“德智体美劳”
在浙江大学2003年暑期研究生教育工作会议(苏州)上的讲话(节选)
在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公司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集中学习时的党课辅导报告
指陈当世之宜规划亿载之策
浙江省人民政府第四届经济建设咨询委员会工作报告
漫谈大学合并
深入研究竺可桢教育思想 加快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步伐
后记

梅滕更:从鞠躬到尽瘁

梅滕更:从鞠躬到尽瘁
2014-12-07 来源:都市快报 作者:记者 徐迅雷 编辑:高婷婷

梅滕更老少鞠躬照

梅滕更老少鞠躬照

他在杭州服务了45年 是浙医二院的始创元勋

档案索引

档案是个人的、地方的、国家的,档案又是全民的、社会的、世界的。一批来自英国的档案照片,让梅滕更再一次进入我们的视野。

2012年4月,浙江大学方新德博士受浙大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委派,到英国国家档案馆查阅史料。方老师是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和档案学的,他拍摄回了大量与中国相关的历史档案,其中与浙江、与杭州相关的稀见档案图片,已被浙江省档案馆收藏。

这些史料档案,主要出自当年英国驻浙江的领事馆。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后,1842年签订中英《南京条约》,次年英国在宁波设立领事馆,随即宁波开埠。1895年甲午战争战败后,大清帝国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杭州也成为开埠城市,1897年英国开设了驻杭州领事馆。这两个领事馆当年所产生的各种资料,保存到今天,弥足珍贵。

方老师所摄英国档案,主要是杭州领事馆部分,约有4000页,体量巨大。其中有梅滕更在1911年-1914年间处理宝石山等处医院房产的材料,共26页。《都市快报》曾经多次报道过这位来自英国的著名医生梅滕更,他是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的始创元勋。他在杭州服务了45年,他把一辈子的黄金岁月,都奉献给了这个人间天堂。

感人的照片,留给人的记忆是长远的。在一张百年老照片上,在遥远的黑白画面里,两个人——一老一少、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一洋一中、一医一患,他们双手合一,相互鞠躬行礼。小伢儿四五岁的样子,穿着长衫;大老外年过半百,戴着礼帽。这是梅滕更医生巡查病房时发生在廊道里的一个场景。那位小病友自是可爱,而梅医生不是更可爱吗!瞧他们鞠躬,那么诚挚,梅医生的腰都弯成标准的90度了。

如果那时有“荷赛”“华赛”奖,一定要把金奖颁发给这张照片。穿透百年时光,那吉光片羽依然璀璨闪烁——这张“老少鞠躬照”,在当今的网络上一度转疯了,感动了无数阅读者。

杭州著名企业家宋卫平也是受感动者之一。他把这个画面定格为立体的雕像,让它永久地矗立在浙医二院的门前。这是把和谐的医患关系固定下来,树立起来。2014年12月5日,浙医二院迎来145周年院庆;这组老少鞠躬的雕像,是对不远万里来自英国的梅滕更医生的最好怀念。

事实上,“大洋人”梅滕更那时来到杭州,或骑蒙古马,或坐小马车,遇上认识的长者或妇女,总会下来恭敬地深鞠躬,并且友善地和他们聊天。梅医生的出现,成了小伢儿最开心的时刻。他们一边欢快地蹦跳,一边喊:“梅医生来了!梅医生来了!快让路!梅医生来了!”

长于以当真为特色的“英式幽默”的梅滕更,常常以一种好玩的方式,和小顽童互相鞠躬,像跟省长鞠躬一样。梅医生喜欢带着洋腔,和某个小男孩搭讪说:“你好呀,老头子!”

而孩子们也总会用同样的方式和他说话:“您好,阁下!”

当年传教士来到中国,很多与兴医办学相结合。梅滕更致力于建设浙医二院的前身——广济医院,使之成了当时全中国最大的西医医院之一。广行济世,广慈博爱;济人寿世,救死扶伤。艰难时世,梅滕更院长以45年之韶华,将优渥的情怀播撒在中国杭州的大地上。

这是洒向天堂之爱。

A.苏格兰风笛吹向杭州

苏格兰风笛是一种充满喜感的乐器,音色与中国唢呐相似。1881年,梅滕更把这充满喜感的“风笛”,不远万里,吹向中国,吹向杭州。

这是载入史册的事件。在浙江省档案馆提供的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42辑《新编浙江百年大事记(1840-1949)》中,在1881年(清光绪七年辛巳)11月条目下记载:“英国籍医师梅藤更来杭,接办圣公会之戒烟所。”

“梅藤更”之名出现不少,但更准确的中文名应该是“梅滕更”。梅滕更的英文名字是David Duncan Main。1856年6月10日,他出生于苏格兰艾尔郡的一个村庄,是家中第三子。

在他出世后整整20年,1876年6月24日,司徒雷登在杭州出生,老宅在耶稣堂弄。父母都是美国在华传教士的司徒雷登,自己尽管也做过传教士,但他以外交官、教育家名世。这20年的时间差,使得梅滕更在1926年70岁退休回国,没有赶上之后中国大地最激烈的风云激荡。毛泽东只说“别了,司徒雷登”,没有说“别了,梅滕更”,所以知道司徒雷登的人多,知道梅滕更的人少。后人愿意把梅滕更比作“英国的司徒雷登”。

1881年对梅滕更来说是“三喜”临门:一喜是他完成了为期4年的医学培训课程,取得了医学学历;二喜是他确定被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派往中国;三喜是26岁的他结婚了。

梅滕更一生深爱的伴侣是一位护士,出身于名门望族,她叫佛罗伦斯·南丁格尔·斯密斯。

此南丁格尔与彼南丁格尔是什么关系?

是啊,南丁格尔,“提灯女神”佛罗伦斯·南丁格尔,是出生在意大利的英国女护士,是她开创了人类世界的护理事业,国际护士节就源自她的生日——1820年5月12日。梅滕更的夫人也叫南丁格尔,就因为也做护士的母亲,感动于“白衣天使”南丁格尔的故事,于是拿了她的名字作为自己女儿的名字,希望女儿也能像南丁格尔一样,为人类救死扶伤。

1881年9月,这对小夫妻在苏格兰爱丁堡的教堂举行婚礼后,即于9月28日起航,离开祖国,前往中国。一年以后的9月,比梅滕更小5岁的另一位传教士苏慧廉,受英国另一个教会委派,出发前往中国浙江的温州;苏慧廉后来成为著名的汉学家、教育家,成为美国著名学者费正清的老师。那时,浙北有了梅滕更,浙南有了苏慧廉。

年轻的梅滕更,最早梦想到东方的印度做传教士,从事医学宣教;只因当时杭州的传教职位空缺,朝气蓬勃的他于是应圣公会之招,去了另一个神秘的东方国度中国。夫妇俩携手从上海上岸,经宁波、过绍兴,最后抵达杭州,接手广济医院。那时多艰难:人地生疏,举目无亲,风俗不谙,语言不通,抵达上海时甚至不见迎接者的影踪。

广济医院的前身是一个小小的“戒烟所”——帮助戒鸦片的。它由英国圣公会的前身“安立甘会”委派传教士麦多医生在1869年创立,成为浙医二院院史的起点。戒烟所当时仅有病床16张,设在横大方伯——方伯是明朝布政使的称谓,“横大方伯”与“直大方伯”成了杭州富有特色的街巷名称。

杭州著名的浙大一院和浙医二院为何就在“大方伯”这一带,原来是有很深的历史渊源的。1870年,在戒烟所的基础上,英国圣公会创建了大方伯医院;1871年,他们派传教士甘尔德医生来到杭州,医院地盘又有所扩大,这一年正式改名为“广济医院”,杭州人习惯叫“大英医院”。

杭州是天下人的杭州。十年之后,梅滕更夫妇到来。梅滕更热情、谦和、幽默、乐观,到杭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逛了一遍杭州城,立马开始学汉语;天性乐观的他对妻子笑言:“让我们来建个‘保持微笑’的开心俱乐部!”

他们很快迎来了在杭州的第一个春天,漫步西湖边,“晚风拂柳笛声残”,花动已是满城春色。

B.洋风浸润的广济医院

苏慧廉的女儿、作家谢福芸,曾在书中多处提到梅滕更,当时访问杭州的老外,大多首先拜访成为名医的绅士梅滕更。

另一位女士鲍金美,父母是美国人,1910年结婚后刚过蜜月就从美国来到杭州做传教士。1913年,鲍金美在上海出生,随即被母亲带回杭州的家,9岁之前她都在杭州度过。

后来她写了一本回忆录《杭州,我的家》,浙江省档案局收藏有中译本,由浙江省国际文化交流协会于2003年3月在内部翻译印行,书中就写到了她眼中的梅滕更医生。她父亲鲍乃德是基督教杭州青年会的创办人和总干事,与梅滕更很熟悉。

在她跟那张“老少鞠躬照”中的小孩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他们一家搬到了大方伯旁边的马市街,成了梅滕更的近邻。有一天,调皮的她在街边草坪上摘吃了一大把野果,母亲看见后吓到了,“她当即将手指伸进我的嘴巴,强使我吐出来。但我到底吞下了多少?它有毒吗?如果有毒,毒性有多强?”

怎么办?赶紧去请梅滕更医生!快!于是,一个信使飞奔而去。问题是,梅滕更医生在哪里坐诊呢?如果从广济医院过来,不用太长时间;如果去宝石山上的肺病疗养所看病人,情况就不妙了;或者更糟糕,是在宝云山视察新的麻风病院,那该怎么办?“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他终于来了。我母亲满脸忧虑地奔向大门口迎接他。”

鲍金美描写她印象中的梅滕更医生:留着胡子,看上去总像一位穿便装的快乐圣诞老人,而且总带着一种小男孩般的顽皮。梅医生凝视着她母亲递过去的白色小果实。母亲焦急地问:“它是不是有毒?”梅医生却问:“吃了有多久?”一听过去这么长时间,他说:“现在送到医院去清胃,已经太晚了。”母亲的脸一下子就煞白了。

梅医生弯下腰,仔细观察站在她旁边的小病人——这很像他与“老少鞠躬照”中的姿态。问:“肚子痛吗?”答:“不,我想没有。”“好吧。我看我们不必担心,马上给她服用足够剂量的蓖麻油。”鲍金美最后当然是安然无恙。那时没有救护车,梅滕更医生就像救护车一样过来了。按正常应该是带着“小病友”往医院跑,大概因为平常关系太好了,焦急的母亲立刻想到的是“赶紧请梅医生来”,梅医生就来了。

还有一位女士——英国旅行家伊莎贝拉·伯德,著有中国游记,中译本名为《1898: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其中有两个专章:《杭州》和《杭州的教会医院》。她从上海到杭州,梅滕更医生在一座桥上迎接她,带她穿过人口稠密地段,通过高墙下的一扇门,她看到这个“东方最好的医院”:一个棚架上,悬吊着淡紫色的紫藤花簇,成百上千;大围栏伸入草坪,护住玫瑰花坛;一幢老式英国房屋,两幢精美的两层楼房……“有修剪过的草坪、英国的花树、英国风味的建筑和住宅,真是不可思议的变化”。

是的,这就是洋风浸润的广济医院。伊莎贝拉到了院内,观察记录更为仔细:“医院用著名的宁波清漆涂刷,那是真正的漆,它缓慢凝固形成一个非常坚硬的表面,反光性好。墙、地板和寝具,一尘不染,无可挑剔!

“妇女病院的大病房,有鲜花、油画、桌椅、脚踏式小风琴,看起来像英国大厦内一间舒适的双层客厅,这里由梅滕更夫人管理……”

到了2013年岁末,一位著名的中国女士——柴静,感慨于网络上盛传的“老少鞠躬照”,写下了长篇博文《一百年前的医患关系》,其中说道:梅藤更要求医者作出表率,在医院里不能大声说话,有交流需一旁轻声私谈;见面不能冷漠不语,须相互问候;行走不穿硬底鞋,避免发出声音……

穿越百年时空,4位女性对梅滕更和他的西医医院,都是赞誉有加。

梅滕更儿子(右)在调试杭州第一台X光机

C.知识·技能·良知

梅滕更有句名言:“好医生应该具备3个H:Head(大脑里的知识)、Hand(手上的技能)、Heart(心中的良知)。”

说到,可贵;他自己做到,更可贵。

医学是科学,知识的储备是基础的基础;加上多年诊疗经验,化经验为知识为理论,这样才能更上层楼。梅滕更在中国45年,主要是办医院办医校做医生,其次才是宣教,同时也讲授、传播医学知识。

作为广济医院的院长,梅滕更不是一个只会坐办公室的行政官员,而是一位医技高超的名医。

“外国医生能让跛子走路!”是当时杭城到处流传的一句惊讶话语。一位妇女,一条腿溃烂,需要截肢才能保命。百年前的截肢手术,那是巨大的工程巨大的挑战。梅滕更是主刀医生,梅夫人做洗手护士,医校的一位助教过来当助手。

浙医二院院史书《百年名院 百年品质——从广济医院到浙医二院》详载了这次手术:术前,这位女患者皈依了基督教,接受了洗礼。手术时,实行的是氯仿麻醉。整个手术过程困难重重,它是梅滕更行医生涯中耗时最长的手术之一。最终手术非常成功,患者恢复良好。

西医进入中国之前,谁见过这医术?出院时,梅滕更指导木匠打造了一条木质义肢,多年无法站起来的患者从此站起来了,竟能走路了!

作为福音医者的梅滕更医生,对患者的关爱情怀,是自然而真诚地流露的。在军阀混战时期,梅滕更参与红十字会救护活动,曾亲率医疗救援队奔赴一线。

伊莎贝拉在书中说:“梅滕更博士机敏、和蔼与忠诚,是中国人对外国人友好的一个原因”,“尽管病人处境悲惨,但他们还是会被梅滕更博士的笑话逗乐”。

一次,她拿着相机,在院子里拍摄都督的几个警卫,整个院子爆发出阵阵欢笑;梅滕更使劲夸赞警卫大腿强健,逗得病人也开怀大笑。

梅医生在医院查房时,总是充满了欢乐,许多正在康复的病人都很期待见到他。由浙江省档案馆收藏、1935年出版、亚力山大·甘米(Alexander Gammie)所著的英文传记书《梅滕更在杭州》(Duncan Main of Hangchow),生动描述了有一天早上发生的“好玩的一幕”:从床的这头走到那头时,梅医生被床撞到了膝盖骨,他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痛”,表情很夸张。病人们立刻上前帮忙,现场一片忙乱。梅医生依旧不停地呻吟,有点小夸张。一位老妇上前揉他撞伤的地方,一两个人开始给他扇风,另一个人抬着他的腿,一个人扶着他的背,一个人给他把脉,还有一个急忙跑出去叫梅医生的妻子,其余的人都聚拢了过来。

梅夫人赶到后,一眼就看穿了梅医生的恶作剧——他在享受这场“欢乐盛宴”。

梅夫人肯定了大家为这位“病人”做的事,然后匆匆转身走开,不一会儿她拿来一个照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一张照片,笑言命名为《局势逆转》——医生变成了“病人”,病人变成了“医生”。

美国医生特鲁多有一句著名的墓志铭:“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福音医者梅滕更,就是最会安慰病友的人。

《梅滕更在杭州》一书记载,他对一个从来不会笑一笑的小病友,一次次逗他。小病友在冬天穿着厚棉袄,像个胖乎乎的矮脚鸡,梅医生就模仿大公鸡:先弯下腰,然后慢慢直起脖子,身子往后仰,发出公鸡“咯咯咯”的叫声,逗得小病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未雨绸缪,脚踏实地,定期锻炼,笑口常开”,梅滕更对“广济人”提出的一系列素质要求中,有一条就是“尊重”——对自己、对他人、尤其是中国人,要有足够的尊重。

谁能想到,在松木场麻风病院的圣约翰教堂,传教士与接受治疗的病人一起领受圣餐,大家共用一个杯子喝酒。杯子经过患者与传教士的唇边舌尖,一切都已习惯成自然。

百年前的医患关系,主旋律正是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相互关爱、相互合作。对于治疗的无知与偏见,被一声“病治好了”就扫到九霄云外。梅滕更以他的良知与识见,带来了现代医学和现代文明;“广济之舟”,摆脱病痛,并非虚言。

D.可以验证刻在石碑上的话对不对

除了医学技能,梅滕更更具有领导医院发展的巨大能力。

他接手时的广济医院,那是一穷二白: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像样的设备、没有手术室;在他几十年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广济不仅发展了总院,而且建起了肺病医院、麻风病医院,开办了医校、药学院、护士学校、协和讲堂等等,成为当时中国一流的医院和医校。

1911年,医院从英国引进了X光机,那是全中国最早引进的一批X光机。《梅滕更在杭州》书中有张照片,是梅滕更的大儿子在帮助调试X光机。医院还装备了发电机、自来水塔、电灯、电话、电疗器,诸多项目,皆属杭州第一。

至梅滕更退休离任时,广济医院有500张病床、3个手术室、患者年住院4000例左右,已成全国最大的,技术最强、管理最先进的西医医院之一。

广济医院具有很大的公益慈善性质,几乎不收诊金,是真正的非营利医院;要持续发展和维持运转,一靠院外经营,二靠各种资助。除了英国圣公会提供部分资金外,梅滕更努力争取各个基金会的帮助,以及官绅的捐赠。

为了扩建医校校舍,作为校长的梅滕更回到他的祖国募捐,声言如募不到10万元决不回来。英国的麦克莱爵士夫妇,为纪念在一战中于1918年在法国阵亡的儿子,当场认捐1万英镑,相当于10万元大洋。他儿子曾在一封信里说,使命似乎在召唤他成为一名医学传教士,他很愿意走上这条路。支持梅滕更在杭州办医校,正是对儿子的最好纪念。《梅滕更在杭州》一书,特意收录了他们的儿子埃比尼泽·麦克莱中尉的照片。

广济医校1885年初创时只招收10名医学生,之后发展成医学、药学和产科3个专门学校,培养了众多学子。青年陶行知曾入校就读,因信仰不合而离校。

浙医二院院史书收录了新医校落成的碑记,由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在1924年题写,赞颂梅校长:先生莅浙,四十五年,以医救世,实导其先,博爱为教,宏愿允宣……

在大理石碑揭幕典礼上,梅医生对大家说:“感谢同学们的厚爱,我觉得自己受之有愧。构筑最有价值人生的,不是名声,不是大理石板,不是财富,也不是地位,而是奉献……”

他再次展现了幽默的风格:“我希望大家说的这么多好话没有说错,我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可以验证你们刻在石碑上的话对不对。”

E.宝石山·宝云山·莫干山

“水深水浅东西涧,云去云来远近山。”仁者乐山,梅滕更喜欢山。

在杭州,他把肺病医院建到宝石山上,他把麻风病医院建到宝云山上;在德清莫干山,他不仅建起了麻风病医院,而且建了有休假特色的临时医院。

在整整100年前的1914年,广济医院松木场分院落成,这是一个麻风病院,坐落在宝云山东麓山脊上。宝云山在葛岭初阳台东北,宝石山北边。

如今留存着一组当年所建的建筑,就在浙江省档案馆的里侧,弄堂向里左拐沿右侧山坡小道上去,红黄等不同颜色的老房子就是,有的依稀是欧式风格,是杭州市文保单位。

当年,这里是荒郊野外。这些建筑分别为男麻风病院、女麻风病院、男隔离病院、女隔离病院、男清气院、女清气院、教堂等等。在那时,这是国内设备最好的麻风病院之一。

久伫荒郊亦为家。广济的医护人员和麻风病人,就以此为家了。

1932年,郁达夫以麻风病院为背景,写了小说《蜃楼》,其中有云:“有许多结构精奇的洋楼小筑,散点在那里,这就是由一位英国宣教士募款来华,经营建造的广济医院的隔离病院……”

2014年5月,梅滕更的曾外孙女布莱克夫妇来中国杭州寻根,追寻曾外祖父的踪迹。

“梅滕更老院长,不仅创建了当时闻名全国的广济医院,还在莫干山山脚下创建了麻风病院。”现任浙医二院院长王建安教授感慨地说,“那时,麻风病比现在的艾滋病不知恐怖多少倍。我时常在想,一位英国医师和他年仅19岁的妻子,离乡背井服务45年,还收治麻风病人,真是了不起。”

结核、麻风和梅毒,是世界上三大慢性传染病。麻风病由麻风杆菌传播,主要侵犯人体皮肤、神经及内脏等器官,一旦得病,致使神经末梢坏死,导致毁容、残疾,甚至死亡。20世纪初,杭州流行过麻风病;广济医院的病例档案,见证了杭州麻风病的病史。

梅滕更致力于收治麻风病人,并且提高治疗水平。1921年,英国医学博士苏达立受教会派遣来到广济医院,他与梅院长一起“两手抓”:一手抓援助,争取到英国国际麻风救济会的援助资金,大大改善了病院的环境设施;一手抓人才,先后请了不少世界著名的麻风病专家来杭工作。梅滕更院长退休后,苏达立曾两度出任院长一职。

广济医院医治麻风病,本着公益慈善原则,其“事务规则”记载:“麻风病一症,酷毒非常……患者以贫苦人为多,衣被药食,皆由本院施送,不收分文。倘有愿出饭金者,则充为本院膳费。”

麻风病治疗需要集中隔离,病房建在相对偏远的山上为宜。后来在德清莫干山建立麻风病医院,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梅滕更这样评价莫干山:“这是一个极好的地方。它这样安静、平和,这里有阴凉的小径,竹林也很美。患病的孩子们一到这里,健康状况就开始改善。”

莫干山是我国四大避暑胜地之一,以“清凉世界”著称于世,从1896年至1926年,洋人纷纷来此建房消夏。梅滕更1910年到莫干山购地建房,地点选在炮台山的一块台地,建了一座英国古城堡式的别墅,附设网球场、游泳池、阅览室等。冬暖夏凉的古堡,一时间成为了莫干山的标志性建筑。但它不是梅滕更独享的,广济医院的外籍医生和中方高层,都可以到这里来消暑度假。

由于这一带医疗条件匮乏,梅滕更决定在莫干山开设临时医院,利用医生来此休闲的时间,为百姓服务。1924年夏天,广济医院莫干山临时医院开张,门诊室、外科室、病理室、药房等各种设置一应俱全。苏达立上山主理其事。广济医院莫干山临时医院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安吉、孝丰、湖州一带都有百姓赶来看病。

自打上了莫干山,梅滕更就经常亲自为山民义诊看病。对莫干山人文历史素有研究的德清图书馆朱炜先生,以生动的笔墨,描述了当年的情形——

上山第二天,梅滕更的信差就敲着铜锣满山跑,告诉周边的山民:“梅先生上山了,有病的都可以来看了!”这面铜锣,至今珍藏于看门人楚庆仁之子楚召南家中。于是,在莫干山,通常会上演这样的一幕:一夜过后,有被人背着的、抬着的,或自己拄着拐杖的病号从各地涌来。他们相信并认可梅医生的医术,更重要的是,梅医生看病从不收钱。

而梅夫人也喜欢莫干山,山民们总能听到,这位美丽又善良的梅夫人在炮台山的小洋房里弹风琴。她与看门人的妻子还成了闺蜜……

保俶塔边的建筑惹冲突 马市街上的房产引争议
甘博拍摄的保俶塔与肺病疗养院 英国驻杭领事馆1914年12月19日给浙江地方官发出的照会(中文),其中谈及梅滕更。

F.保俶塔边上的冲突

民国初年,美国传教士甘博拿着先进的相机,在杭州走街串巷,拍摄了大量照片。

他喜欢以梅滕更为“模特儿”。他拍过梅滕更乘坐他自己设计改造的“小马车”——车厢由两个自行车轮组成,以小马驹为动力;坐在这“中西结合”的车子上出门溜达,梅医生好不惬意。

甘博在1917年所摄的一张保俶塔照片很经典,只见保俶塔破败得厉害,塔身上都已长了不少灌木。塔两边的建筑,正是梅滕更所建的肺病医院和疗养所。

梅滕更选址宝石山上,盖因肺病患者需要隔离和空气流通。当年对付肺结核,还没有特效药。1895年,梅滕更向保俶寺和尚怀仁租地筹集;1899年,宝石山上、保俶塔下两幢主建筑落成,一洋一中,一大一小,一西一东,统称为西湖肺病疗养所,这是杭州海拔最高的医疗机构。

那时的宝石山、松木场,皆属荒郊野外,但保俶塔毕竟始建于五代十国时期,是西湖的标志性建筑,尽管其时已破败不堪。肺病疗养所在使用十年之后,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应该予以收回。其中一个重要理由是影响“风水”。

1909年1月,由浙江洋务局总办王丰镐出任中方交涉使,与梅藤更交涉,要求收回土地及房产。王丰镐赴沪与英国驻沪总领事磋商,并照会英国驻杭领事,双方争持数月未果,但王丰镐毫不妥协。执掌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的沈钧儒,向省谘议局提出《收回宝石山、莫干山地亩,以保内地主权》的议案。“以保内地主权”一语,揭示了这本质上是主权利益之争。

这是梅滕更来杭后所遭遇的最严重冲突。最终是梅滕更知难而退,作出妥协让步,将所有的土地契据共21件,连同已建房屋交还地方,由政府补偿有关建筑费用。

在浙江省档案馆收藏的来自英国的档案照片中,有各方在1911年7月20日所达成协议的英文文本,分为四个部分,主要内容翻译过来是:

一,各方最终明确同意,当地官方应派出官员随梅医生考察宝石山的山地,画出详细尺寸图,以及准确盘点出所有承诺的东西,还有花、树、石雕等设施,所有这些都予以归还,成为政府财产。

二,各方同意,官方重获宝石山上疗养所的所有权后,应提供维持这座设施运转的资金。

三,各方同意,位于山顶上的肺病医院,此后应作为陆军医院,或用于类似用途。

四,各方同意,原来商定的连续10年每月向广济医院补助200美元,现改为一次性支付总额24000美元,并开具收据。

此协议一式四份,分别由英国领事、梅医生、外交事务专员及地方长官保存。

签字双方分别为中方交涉使王丰镐和英国执业医生梅滕更。

有意思的是,档案中还有一封王丰镐写给梅滕更的信,说房屋和土地产权问题已协议解决、记录在案,“不过,当地官方虽已拥有了疗养所,但仍请求您自愿成为他们的保健医生,当地官方已准备了一处合适的房子,供您使用”,“当您回到您的祖国,或者不再居住在杭州城,这份协定就将自动终止”,云云。

从以上档案材料看,很清楚的一点是,把宝石山上洋人的东西拿回来,拿回自己用,肺病医院变成陆军医院,广济疗养所变成地方官疗养所,并不是拆除景区“违章建筑”。由于地方官的疗养所缺乏医卫人员,梅滕更还得去充当“卫生官”,提供保健疗养服务。

这个过程与结果,与近百年之后洋咖啡星巴克被逐出故宫事件惊人相似,只是时间从1911年7月换成了2007年7月,地点从宝石山换成了故宫,医疗机构变成咖啡店,主事者从相当于“外事办主任”的交涉使王丰镐变成了“爱国愤青”央视主播芮成钢,而最重要的是,最终都变成“洋为中用”,洋咖啡星巴克撤出故宫后,马上中国牌子的咖啡店就进驻了故宫。

另有一份中文档案表明,达成协议3年后,英国驻杭领事馆在1914年12月19日发出照会,言及梅滕更在杭多年创办善举,因当地有人反对,将宝石山产业退还后,“商允从优奖叙,并应补助款项”,以另外购地建医院。梅滕更之所以要求奖叙补助,是因为反对者败坏名誉,补助款并非梅滕更所得,而是办理善举之用。

梅滕更那时选址宝石山建医舍,显然是个错误的选择。从长远看,保俶塔的身边当然是干干净净为好。

案件了结十多年后,1925年的夏天,有一对美籍老外新婚燕尔,喜滋滋来杭州西湖度蜜月。新娘多萝西童年曾在杭州生活过,新郎马尔智则在燕京大学任教。他们拍了许多杭州的照片,马尔智还写下了蜜月日记。在1925年7月4日的日记中,已经被收回的广济医舍,被描述为“一座野蛮透顶的建筑”,账依然算在梅滕更身上:

西湖北面宝石山脊的一翼上有一座优雅细长的保俶塔。在宝塔的脚下,有一座丑陋的二层楼谷仓式住宅,几乎要盖过那宝塔的风头。那房子是英国人梅滕更医生修建的,突兀地露出一片蜡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个幽灵;那白色的方形粗暴地直逼你的眼帘。这是一座野蛮透顶的建筑,仅仅为了它,那些爱国的中国人也会捶胸顿足,希望我们这些外国人都滚回去。

这些房屋,直到解放后,因受白蚁侵害,才被拆除。保俶塔经过修缮变得更美丽了,只让郁郁葱葱的树木簇拥它。这最好。

G.“我警告梅医生注意这一影响”

“生在光明之中,我们才学会走过黑暗。”面对各种困境,梅滕更内心生长的力量,砺人砺己,他有句名言:“乐天的性格,就像是轮胎中的气,用量不多,却能让所有人前行时变得轻松、变得快乐。道路越是崎岖,越是需要它。”

王丰镐在任浙江交涉使时,办理过全省多地诸多涉外权益案件,他与梅滕更打交道,还涉及马市街房产的问题,时间也在1911年。

慈善公益事业要想发展壮大,自身需要多方经营、勉力事善。梅滕更非常擅长“院外经营”,以地产开发来补助办医办学。

他领导广济,在大方伯和马市街一带,买了数十亩土地,购建了几十处房屋,其中部分通过租售以增值得益。当时,梅滕更将4个房子先租后售,转给了美国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的代理人鲍尔。鲍尔买房子时也蛮慎重的,咨询过英美两国的领事,两者皆书面回复,他可以从他愿意的任何人处购买地产。

然而,麻烦还是出来了。按照当时条约的规定,外国人不得在“中国内地”购置不动产,但教会、医院、学校以及公墓例外。地方官们认为,杭州是“内地”,梅滕更无权那样做。

在浙江省档案馆所藏英国档案照片中,有一系列的交涉文件,可见双方的立场与态度。交涉双方为王丰镐和英国驻杭州领事赛斐敕。王丰镐认为,“梅医生作为传教士,不能在内地以自己名义买卖房产”;而赛斐敕在致王丰镐的复信中说,“我带着十分惊奇的心情,阅读了您的函件;十分遗憾,我完全不能理解您的预设论据”。

赛斐敕说,杭州已是一个开放的口岸,把杭州设想为“内地”是错误的;“外国人在贸易口岸居住、贸易、买卖不动产,不需批准,不得阻碍”,梅医生“有权在包括杭州在内的中国任何贸易口岸中拥有他自己的私人财产”,愿意的话可以卖给任何人,“地方政府无权阻碍或反对他行使这样的权利;至于鲍尔先生购买梅医生财产,那是应由美国领事关心的问题;而鲍尔先生作为一个美国公民,同样享受和梅医生一样的条约权利”。

地方官进一步的理由是,传教士“个人在内地购买房产”,是违反条约的,只有传道所的“法人财产”才行。那么得查清,梅滕更操持的房产,究竟是个人的还是法人的。对此,王丰镐在致赛斐敕的信中说,“我发现,梅医生作为一个传教士医生,可能仅仅以他的传道所名义,为法人财产购买房产,而他个人可能没有获得自有房产”,如果梅医生把马市街房产列为他个人财产,那是不合适的,而把房屋卖给美国商人鲍尔则更不合适,“所以他们的买卖协议是无效的,我要求你必须立刻命令梅医生取消买卖”。

这个事情交涉的过程,一直在法律的框架内理性进行。赛斐敕在1911年3月20日致北京英国公使馆的信中说:“如果对财产的所有权是有争议的,就会引起法律上的复杂化。我警告梅医生注意这一影响。结果他作出安排,和鲍尔先生达成一致,后者同意:从梅医生处取得4000英镑后,取消销售合约。”

该让步时让步,该妥协时妥协,这就是屈伸有度的梅滕更。从这一案例可见,从封闭走向开放的社会转型期,中外在价值观、主权观、人权观、财产观诸方面,冲突是必然的,妥协是已然的,交融是当然的。

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冲突依然时有所现,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在中国的传唱也曾中断过。到了1962年,有人撰写关于梅滕更的史料文章,从头到尾全是批判,说他是“英帝国主义分子”,一无是处。

从不同文化交流和交融的视角看,梅滕更本身是一个融合力极强的人,他擅长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不见外。

浙江都督朱瑞,1916年病逝时,梅滕更也送了挽联:“始终以顾全浙局为心,名将几人,能如循吏;国家有寄托长城之责,中原多故,遽陨元戎。”不知是他自己所撰还是托人代撰。

梅滕更也与驻扎杭州的满清旗人打成一片,《梅滕更在杭州》书中有这样的记叙:一位满族将领和他的家人也在广济住过院,“1900年梅医生回国休假期间,慈禧太后曾下令消灭基督徒和外国人,正是这位满族将领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说服了其他官员,拒不执行慈禧的指令”,以此保护广济。

在庚子之乱中,慈禧其实没有下过此令,而在广济住院治好疾病、平常与梅滕更院长交好的将领,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以图保护广济医院,倒是在情理之中。

这本书里还有一张很有意思的“中西交融”照片:圣诞节,梅滕更到麻风病院看望病人,大家一起合影,人人都穿得很整洁,有的因麻风病致残的患者还拄着拐杖;而在照片一角,一张桌子上供着一头毛已褪尽的猪作为祭品。

梅滕更记录他在中国45年的医学宣教生涯

如果能再年轻一次 我梦想还要居留在中国

H.爱西湖,爱杭州,爱中国

1913年,因为医院人手短缺,压力很大,梅滕更干脆把大儿子唤来中国,帮助分担工作,担任医院秘书和业务经理,一直持续到1927年。

梅滕更说:“能够来到中国,我一直心怀感激。如果我可以再活一次,我仍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退休回国后,梅滕更写了一本小册子,前三分之二写杭州历史名胜、西湖十景,后面三分之一才写杭州医学传教的回顾。他们夫妇俩都是那么的爱杭州、爱西湖。

“早上,最先迎接我的,是西湖湖面上难以形容的美妙的日出。它最初看起来像是壮丽的火焰,从东边露出来,红扑扑的。黎明来临,光芒在上空照耀,这种感觉无法形容。深红色的光充满整个湖面,湖中小岛、堤上六桥、堤岸树木都倒映在水中——多么美的画面!”

在离开杭州前,梅夫人在致友人信中这样描述西湖:“难怪中国人这么喜爱这美丽又悠久的湖。在人们还没有苏醒的最安静时刻,从山顶上看到它,会让我永远记得它,热爱它。”

在1926年10月16日一封写于杭州的信中,梅医生说:“我经常对其他人说,‘多给自己一些读书时间’。我们都喜欢书,过去这么多年,我收集了许多关于中国的书籍,将来足够悠闲、完全自由时,可以好好读读它们。”

他退休归国,临行前宴请杭州地方人士,话别时诚挚地说:“中国是有前途的,后一代的青年更是了不起!只是我老了,来不及看到中国的复兴。”

在上海上船离开中国前,医界同仁以及诸多他培养出来的医学毕业生,赶来与他依依惜别。梅滕更说:“我们为中国培养的这些优秀、年轻的医生、助产士、药剂师、护士,要比我们自己更有价值。他们正在以各种方式不断延续我们的生命。”

中国元素已经融进梅滕更的血液。《梅滕更在杭州》一书写道,每个圣诞节,梅滕更都会给英国维多利亚·玛丽王后寄中国日历,他也收到了王后本人寄给他的圣诞节贺卡。

有一回,玛丽王后来到爱丁堡短暂停留,原本打算去看看梅医生收藏的中国物件,但遗憾的是,因为行程安排太过密集,王后没能成行。

他说:“要是能够返老还童,要是我还有第二个青年精壮的时期,我梦想还要居留在中国。”

这就是梅滕更的“中国梦”。

I.从病者福音到仁爱而劳

“70岁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跟50岁时一样健康,如果不说是更健康的话。”梅滕更说。

在杭45年,梅滕更孜孜不倦,用今天的话讲就是“蛮拼的”。退休时,他还说:“我的大脑不是冷藏库,也不是装古董的博物馆。‘过去’已不再,‘现在’就在我们说它时从脚下溜走,活在现在就像站在滚桶上一样,你得不停前进才能站稳。”

回到英国后,梅滕更住在爱丁堡,他没有歇下来。除了阅读带回去的中国书籍,他还将英文医学书籍译成中文。

其实早在1895年,他就把英国伟伦忽塔所著的《医方汇编》介绍到中国:他进行口译,由来自浙江慈溪的医家刘廷桢笔述,全书4卷,由广济医局镌印,上海美华书馆出版。译本“以中融西”,成了近代中西医汇通史上的一个范例。

为了办医校,他还翻译了中国第一本产科教材《产科西医心法》等医学典籍。

另外一个重要“退休生活”项目,就是常常外出演讲,述说他在中国的经历、分享他丰富的人生体验。他兼任了许多社会职务,其中包括苏格兰皇家地理协会名誉副主席的头衔。

1934年8月30日,鞠躬尽瘁的梅滕更在苏格兰老家辞世,享年79岁。梅医生去世后,在杭州,他的大儿子参加了两场悼念仪式。一场在广济医院举行;另一场在宝云山山麓麻风病院的圣约翰小教堂,所有麻风病人都参加了。一位年纪最大的病人站起身来,准备说几句悼念的话,但悲伤涌上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位女病人也站起来,但还没开口,已经痛哭失声。

在梅滕更逝世后第二年,传记书《梅滕更在杭州》出版。

他儿子说,一个传播福音的外国传教士,应该具有完整的信仰、持久的耐心、诚挚的愿望,“我爸爸生活和工作故事的发表,对渴望到国外从事宣教的年轻人来讲,希望能帮助他们激励灵感、为他们提供指南。”

英国教会也特地为他写了一本名为《人间天堂的梅滕更》的传记。

“你们往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民听。”专门研究医学传教史的英文版《杭州医学传教会的故事》,全面介绍了英国安立甘会派出梅滕更等传教士,在杭州从事医学传教的活动。那时杭州,正是一片丰收的“禾场”。

科学、哲学、宗教,是回答同一个问题的三种不同方式;宗教起源于人类对既有的生存条件作出的反应,与人类精神生活的关系最密切。基督教信仰改变了古典文明下长期形成的蔑视人的生命的态度,追求“爱人如己”的境界,“博爱”因此而来。

遥想整整130年之前的1884年,到杭州广济医院才3年的梅滕更,从圣公会争取到1700英镑的拨款,建成新的广济总医院,大楼门廊挂着的大匾是4个汉字,成为和谐医患关系的最佳注解——病者福音。

在梅滕更去世整整80年之后,苏格兰于2014年9月18日举行独立公投,结果是反对独立的得胜,苏格兰继续留在英国。梅滕更在苏格兰的墓碑至今保存完好,上面刻着4个漂亮的繁体手书汉字,概括了他鞠躬尽瘁的一生——仁爱而劳。

http://hznews.hangzhou.com.cn/kejiao/content/2014-12/07/content_5557964.htm

大医精诚 泽惠闽浙 ——中国现代外科先驱余文光教授

  如今的莆田人大都不知道余文光是谁?而上个世纪的莆田人大都知道余文光是谁!因为余文光在他家乡莆田圣路加医院当外科医生23年,任院长12年。其间活人无数,惠泽万民,莆人誉为“华佗再世”。余文光之名几与莆田圣路加医院齐名!

  (一)漫漫学医路

  1901年6月10日,余文光生于莆田城内的一个医生家庭。父亲余景陀是兴化圣教医院(莆田圣路加医院前称)医师(后任院长)。余文光是家中六个孩子中的长子(这六个孩子后来大都在各自事业领域中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少年余文光在家乡莆田读书,秉性聪颖,以至于1915年,仅14岁的他,就被他父亲的朋友推荐资助去香港圣·斯芬学院专攻英语。1917年他才16岁便考入了亚洲顶级大学——香港大学医学院学习,学业异常优秀,并赢得了中国奖学金之冠(该奖学金是每年一次颁发给考试成绩最优秀的中国学生),在校期间,他还当选香港大学学生会秘书长之职,为此,备受校长卡侬·马丁教授的称赞。

  1922年,他以获得医学学士和外科学士两个学位的双优成绩从香港大学毕业。之后,在香港政府办的平民医院(该院后成为香港大学教学医院)中当了一年的外科住院医生。1923年,余文光赴英国剑桥大学基督教学院学习,并于翌年提前修满学业,以全优成绩获取了公共卫生毕业文凭(D.P.H)。他放弃了英国医疗机构的高薪聘请,于1925年春天回到了满目疮痍的祖国,在家乡的莆田圣路加医院担任外科医生,并积极筹建华实产科院(当时以英人院长华实命名的产科院)。从1927年起,他在家乡莆田极力推行乡村妇幼卫生事业,先后在黄石、梧塘、涵江、笏石等乡镇设产科分院,帮助培训助产士,提倡科学接生,破除了数千年来的传统旧法接生,使产妇婴儿的高死亡率得以明显的下降。

  为了获取更新、更高的知识。1932年,余文光再次出国到英国苏格兰攻读F.R.C.S学位(英国爱登堡皇家外科学院院士学位,这是英国外科三个学位中最高的一个学位)。次年,他就带着这个无与伦比的头衔荣归故里,仍旧回到莆田圣路加医院供职,并开始了他人生中最精彩的行医生涯……

  (二)雄心怀壮志

  余文光一回到家乡就忙于从事外科新技术的开展和医生及护士、助产士的培训等业务。此外,他还协助其父余景陀院长打理业务。

  1937年,院长余景陀退休,长子余文光接任莆田圣路加医院院长及圣路加高级护士、助产职业学校校长。余文光深感肩上的责任重大,他苦心经营,创新发展,他意识到要普及发展农村妇婴卫生事业,必须大力扩增人才的培养,他强调卫校三年级学生在医院实习时,必须认真带好二年级的师弟、师妹,而后者必须服从前者。他亲自译写了《实用产科学》,作为培养助产士的教材,带领学生到各乡镇宣传推广科学接生。在他的以身作则带领和倡导下,卫校成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优良学风和传统。严谨务实的校风后来在闽省内广为流传。

  卢沟桥事变前后,余文光与其他教会、社会人士联办、创办了仙游协和医院(今仙游县医院)、德化惠德医院(今德化县医院)和莆田广宫、大洋等分院作为抗日后方医院;他还经常带领救护队到各乡镇注射疫苗,开展防疫工作;为了便于战时抢救伤病号,他精心设计了流动医院方案,把药品设备进行分装打包,便于山区搬运,每到一处,箱子一打开,就马上可以办起一个简易后方医院。

  1939年11月1日,对于莆田人民来说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日寇九架飞机空袭莆田县城。圣路加医院被日机轰炸,病人九死五伤,炸毁楼房15间,平房一座,药品、设备损失达11万银元。(毗邻的梅峰小学一名老师也被炸伤)。事后余文光立即组织救死扶伤,义演募捐。他的善举受到当时莆田平民百姓的普遍赞扬。

  1945年,他再次赴英国伦敦大学,在贝尔哈姆医院的Tamner教授指导下进行为期六个月的外科新技术进修,而另外的半年去了美国,在明尼苏达梅耶医学中心进修,此外,他还去纽约长老会医院、密歇根医院、约翰霍金斯医院作短期考察,在这段时间内,他伺机募捐到了5万美金回国。于是,他在被日寇飞机轰炸过的废墟上建起了规模宏大的“H”型五层病房大楼(后因资金不足,大楼完成三分之二)。同时,他还开始引进各种内、外科临床技术人才,使莆田圣路加医院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大放异彩,成为闽省三大医院之一。

  (三)熠熠写辉煌

  1949年10月,余文光离开莆田去了杭州。并在杭州广济医院(后为浙医大二院)任外科主任。1951年,在他的倡导下,广济医院院长英国人苏达立医生将医院主动交给人民政府接办,改称“浙江医学院第二教学医院”,余文光任副院长兼外科主任、教授。几年后,他被任命为院长,直至他80岁时因患“右侧颈动脉系统脑动脉栓塞”后卸任。浙医二院在他主持的三十年间越办越红火,名扬海内外。

  纵观余文光教授在闽浙从医共六十年之久,他之所以被誉为中国现代外科先驱,是因为:

  1.他是福建省第一位(1926)介绍并经过自己变革的治疗胃十二指肠溃疡的毕氏Ⅱ式手术的外科医生。解放后,他又在浙江普及了这一手术方法。

  2.他是中国第一位(1953)对胰头癌施行Whipple氏手术的外科医生,他的专著《胰腺头癌切除术》1954年发表在中英文版的《中华医学杂志》上。

  3.在浙江省,他是第一位(1954)将脾肾分流术用于门静脉高压合并食道静脉曲张破裂出血的治疗。这项技术对当时治疗浙江省流行的血吸虫病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4.在实验外科领域,他是国内最早对动脉修补物(人造血管)的研究者之一。在浙江省,他首次利用丝织的Orlon血管移植成功治疗了一名腹股沟部巨大肉瘤切除的患者,使其免于截肢。1960年他在《中华医学杂志》上发表了著名的论文《血管重建的动物实验与临床实践》。

  5.他不仅注重大的、引人注目的高科技技术,他也同样重视上世纪危及大多数百姓的“常见病”——胆道蛔虫。他在《中华医学杂志》的一篇社论上号召:“我们必须把由胆道蛔虫感染的胆道疾病的发病率列入医学生的教学大纲”。这一精良的告诫已为中国的医学同仁所接受和采纳。

  6.1981年,余文光已是八十高龄。他还与同事们总结出了28年来胰头癌Whipple氏手术经验,并发表了学术论文《胰头和壶腹癌Whipple手术的经验》、《胰头和壶腹癌的手术回顾(211例)》等论著。

  (四)管理之智者

  对医院(学校)的管理也是余文光年轻时多次赴英留学时,从西方院(校)亲身接受的经历和回国后受圣路加医院外籍院长之影响所致。以至于在他担任莆田圣路加医院及附属高级护士、助产士学校的院(校)长时,他异常重视人才的选拔和引进,求贤若渴,知人善任,上世纪四十年代引进许多年轻的才俊。如:妇产科余熙笙 (上海妇孺医院毕业),外科李温仁、章安澜(北京协和医院毕业),内科陈宠耀(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毕业),陈泽深、洪惠忠(华西医学院毕业),王兆惠(北京医学院毕业),徐云儿(国立中正医学院毕业)等等。后来他们都成为国内知名院(校)的管理精英。

  余文光重视直观教学,他创建护理示范教室,设立校内示范家庭,公共场所卫生示范教育,指导莆田城内道路的修建,这些在闽省内均属首创。余文光不仅精通外科,而且熟悉妇产科、内科、儿科等,他坚持每周一次的全院总查房,要求医生必须详尽报告病例,他要亲自查完各个病房并及时解决实际问题。他对于专科建设十分重视,在他任浙江医科大学二院院长时,由于当时还没有心胸外科,无法进行心脏手术,这对病人和教学都极不方便。余文光对医院同仁说:建设这样一个科室是绝对必要的。在他的倡导下,该院于1980年建成心胸外科,之后开展了一些心脏重大手术。

  (五)德乃医之魂

  医德是医师的灵魂。余文光从医六十年,对病人一视同仁,不分贵贱,极富同情心,他不仅在医疗中不收病人的礼物,反而叫家人把自己家(在莆田时)种的番茄和买来的水果送给一些贫困家庭的病人补充营养,这样的例子不是寥寥数次,而是反复、经常地做。对于个别特困的病人,他尽力给予减免医药费和物质上的帮助以及精神上的安慰,鼓励病人尽快康复。这也就是余文光在莆田能够做到家喻户晓,受到百姓爱戴并广为流传的原因。

  解放后,他在有着“中国花园城市”之称的杭州又度过了他三十多年的岁月。他深深地爱着这座城市、这家医院和这里的同仁,并努力地为他的病人服务。“文革”之前,是他一生行医生涯的黄金岁月,用他的话说:“干的时间久了,越干越爱干自己的专业,越干越想为病人多做点工作”。“文革”期间,他被停止工作,惨遭迫害,备受侮辱,但他感到心情沉重的,首先不是个人的恩怨,而是十分痛惜“白白浪费了十年的宝贵时光”。当他恢复自由之身时,已是74岁的老人了。为此,他更加抓紧时间工作。有一次他亲自参加肝脏移植手术,连续工作十二小时没有离开手术室,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这位近八十岁高龄的老人?这是坚强的事业心、责任心和大医精诚!

  他的所有的努力。我们可以从他的一些荣誉中看到其中的部分:他除了自身是浙江医科大学外科教研室主任,附属二院院长之外,他还兼任中华医学会浙江省分会副理事长和外科分会理事长,浙江省科委顾问,民主促进会的中央委员和浙江省副主任委员,浙江省历届政协委员,1979年当选省政协常委。

  1982年12月,余文光教授因一年前患“右侧颈动脉系统脑动脉栓症”所留下的瘫痪后引起的后遗症、并发症而离开了他深爱的亲友和病人。他为自己六十年的行医生涯划上了圆满的句号。他留给后人的是一份永远的大医精诚!(姚益群)

我的祖父孟宪承 孟蔚彦

孟蔚彦|我的祖父孟宪承
(作者系我国现代著名教育家、我校首任校长孟宪承之孙)

  第一次见到祖父,应当是在杭州,但我只记得西湖泛舟,还掉了一方手帕,当时我四岁。现在每当想起祖父,就会想到华东师大河畔带花园的小屋,我在那儿度过多少周末和暑假。每逢祖父去北京开会,我就去陪伴祖母,晚上就睡在祖父的大床上。再后来,祖父祖母搬出校区,和我父母同住,我和祖父曾有朝夕相处的机会。在祖父还存世的后人中,我大概算是最“了解”他的人了。追忆起来,我记忆中和祖父直接的交流不会超过十句话。我只能将我所知道的祖父,零零星星写下来,告慰逝者,也给四十年来还在怀念他的人留下一点文史资料。

祖父和他的父亲

  祖父幼年丧父,与他二十一岁就去世的父亲实在是缘浅。

  我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盐湖城美国家谱中心找到1928年版的《孟氏宗谱》,开宗第一人为孟轲,接着找到了我祖父(孟宪承)和我父亲(孟永伟)的名字。按家谱,孟轲第四十七世孙仁仲公封信安郡王,靖康之变,随宋氏南渡,镇守吴地,入籍于吴,其五世孙养静公迁往常州,养静公第十八代孙为文鏕。文鏕“少孤失学,弃书服贾”,太平天国战乱时期,发妻离散后,娶奔牛张氏。张为富家女却安于夫家的清贫,一生扮演孟母教子的角色。三个儿子经她的调教,果然脱颖而出,一表人才。三兄弟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曾有好事者写成“孟氏三兄弟”小说,20世纪30年代连载于上海报纸。长子孟森和次子孟昭常曾任晚清咨议局议员。孟森,字莼孙,别号心史,为北大著名教授,清史泰斗。

  三子孟鑫,子潮生,1875年生于杭州。十岁丧父后,母亲张太夫人便安排他随长兄孟森读书,因为家里已经请不起塾师。鑫“天才绝异更胜于其兄”,十五岁“应童子试”为第一名,十八岁“应有司试”,初试又是第一名,两位兄弟伴他去复试,不料因为大意误时,赶到考场,大门紧闭,鑫居然“绝不相尤”,慨然曰,“来年考试第一名还是他”。同乡刘厚生劝他,话不可以这么说,因为“文字求知权不仅由我”,孟鑫不做争辩,来年考试,果然第一。1894年孟森与孟鑫同时参加乡试,孟森打算玩掉包计,将自己的文稿与孟鑫对调,孟鑫却相信自己的功底,假装答应,实际上提前誊清交卷。考后孟森要来孟鑫文稿,大骂不通,“辱没我家”,取出家法,击掌心十下。孟鑫欣然受之。

  孟鑫的试卷,江南正主考冯汝骙“激赏之”,准备拔为第一名,而副主考黄绍第则认为“此卷才气佳,定系不得志之老名士游戏三味,文体过怪”。黄建议,仅授副榜举人。发榜后,才知道这位“不得志老名士”年仅十九,两位考官“相顾失色,谓不料黄口小儿,如此儒雅”。从此“常州三孟名声大噪”,而孟鑫“白眉为最”。但是副榜举人不得再试,形同落榜,孟鑫气盛心傲,如何受得了如此打击,不到两年便一命呜呼,短促一生埋没在科场。他去世后,书商争相刻印他的文章,读书人据为范文,而母亲张太夫人“痛绝,眠食失常,累年不解”,孟森与孟昭常“百念俱灰”,此处“百念”应当包括孟森兄弟的功名心。后来孟森作为历史学家,猛烈抨击科举制度,当有为早夭的兄弟伸冤的深层含义。

  1928年出版的《孟氏宗谱》,孟森作序,自称“迁常十九世孙”,按此推理,孟森与兄弟孟鑫当为孟轲七十代孙,孟鑫的儿子当为孟轲七十一代孙。孟鑫的儿子便是孟宪承。

祖父和他的母亲

  因为家贫,母亲张太夫人安排次子孟昭常入赘吴家,三子孟鑫则入赘杨家。杨家为常州望族,住常州青果巷西庙沟,祖上有皇帝赏赐的杨园在常州东门。主人杨性泉为常州举人,曾任扬州知县,这是肥缺。杨家育有一女三子,三子个个一表人才,均去日本留学法律,大儿子杨治坚,参加同盟会,后由孙中山派至上海任审判厅厅长。杨家唯一的千金知书达理,久闻孟家少年才华横溢,媒人前来说合前,她早就心许了。成婚后,伉俪甚笃。据说孟家祭祖,孟森与钱氏,孟昭常与吴氏,出场时相视如路人,只有孟鑫和杨氏,亲戚回忆说,“两人勾肩搭背”,遣词未免欠雅,但是传神地描摹出小儿女的亲昵。当时两人不过十八、十九岁。

  杨氏1894年生下男儿,取名宪承,字伯如。本是尽享天伦之时,但天不假年,1895年,孟鑫英年骤然去世。孟宪承自小与杨家兄妹一起长大。笔者曾采访杨家后人,据其回忆:“杨老太太自己眼睛瞎了,对儿子宝贝至极,夏天打扇驱蚊,冬天亲为生火防冻,宪承足不出户,任凭杨家三个孩子在窗外戏耍,充耳不闻,杨家大太太曾赞叹:‘从来没见过这样用功的孩子,真是孟夫子家的后代’。”

  孟宪承七岁入私塾,后入常州府小学堂,再入南洋公学(中学部),1911年9月毕业入上海圣约翰大学。1916年以优秀成绩毕业于圣约翰大学,9月任教于北京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学生中有梁实秋等。梁实秋在《雅舍杂文》中《清华七十》一文里写道:“在中等科教过我英文的有马国骥、林语堂、孟宪承诸先生……孟先生是林语堂的同学,后来成为教育学家,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记得孟先生教我们读《汤伯朗就学记》,这是一篇文学杰作,写英国勒格贝公共学校的学生生活,先生讲解精详,其中若干章节至今不能忘。”

  1919年至1920年,孟宪承入美国华盛顿大学,师从杜威博士,主修教育,副修哲学,一年内修满十七学分。课余与俞庆棠合译杜威著作《思维与教学》、克伯屈著作《教育方法原论》,均交商务印书馆,分别列入“汉译世界名著”和“现代教育名著”丛书出版。1920年11月去伦敦大学深造,研究哲学、心理学、教育史、教育学等,1921年回国,任东南大学教授,1923年被母校聘请为教授兼国文部主任。

  杨氏生子育子,一生唯一的希望寄托于望子成龙。寡母孤儿,相依为命,杨氏思念往昔夫妻恩爱,叹息命运不可预测,黯然泪下,久而久之,眼睛哭瞎了。她每年要去茅山进香,住一两个月。后来孟宪承给她的私房钱,全部捐献给苏州寒山寺,期盼着“下辈子我的眼睛就亮了”。

  我当然没有见过太祖父和太祖母,但我见过两者的照片。发黄的照片上,孟鑫头顶盘着辫子,眼神似乎未脱稚气。照片上的杨氏却不敢抬头,侧目,若有所思。

祖父和祖母

  1914年孟宪承迎娶谢纫惠为妻,婚礼在上海爱文义路孟昭常家举行(证婚人是郑孝胥),由此结成一段长达53年的良缘。祖父终其一生,穿的是祖母手制的布鞋,即使出洋,外面套的是西服,里面还是祖母手缝的粗布衣服。被褥都是祖母亲手浆洗,用的是面粉,干了的被褥僵硬冰凉。祖父的早餐必定是祖母用铁丝夹在煤气灶上烘焦的面包,一点奶油和一杯牛奶。这大概是西方生活在祖父身上留下的唯一印记。在旧上海,一次去看牙医,因为一身布衣,身旁的洋人不时假以白眼,待祖父取出洋书来读,洋人便来搭讪,祖父开口便是纯正的英语,洋人肃然起敬,没有想到身边的“土佬儿”,实在是个“洋秀才”。

  祖父生性拘谨,不苟言笑,祖母则豁达开朗,练达于人情世故。1967年夏天,特别闷热。一天晚饭后,祖母先去睡了,一觉醒来,发现祖父床上是空的。祖父还坐在阳台上,斜倚在藤椅上,还夹着一支烟,人已经昏迷过去了。因为脑中风,他昏迷了十天,再也没有醒来。

  大殓时,租用了胶州路殡仪馆的一间小厅,在场的只有至亲,十人左右,祖父裹了一身厚实的毛装,帽子压低了,脸上化妆后不自然的红艳。祖母没有哭泣,只是拽着祖父的手不断呼道:“伯如,伯如。”文革后,为祖父平反,另开追悼会。他的骨灰一直安息在苏州,由先后去世的祖母和我的父母陪伴。

祖父和我的父亲

  我父亲从小醉心的是建筑,可惜建筑系只读了一年,因为肺病辍学,病愈即转入经济系,当然也出于求职容易的经济考虑。毕业后他在一家私人银行做小职员。当时祖母的妹夫(香港中国银行董事长)提议为伯父和父亲安排去英国留学金融,但伯父讨厌算账,而学经济出生的父亲却向往“解放区的天”,两兄弟都放弃了机会。1949年后父亲被调入区政府的财会办公室,1954年加入中共,后升等为副科级。

  星期天,一家四口去华东师范大学,整个上午母亲在厨房帮助祖母料理午饭,父亲则陪着祖父在客厅说话,祖父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高谈阔论,父亲端坐着执礼恭听,哥哥和我或者在祖父的书房翻书看,或者穿过花园来到河边打水漂,那是茅盾《子夜》里写的丽娃河。

  父亲的死与曾被红卫兵打断的腿有关。半夜起来用厕所,不慎跌倒,那条打过钢钉又拆去钢钉的腿再次折断。天亮才转送医院,因为水泥地上躺了太久,着凉转为肺炎,腿断了,人坐不起来,痰无法抽取。他走了,拖着那条断腿。但父亲走得坦然,没有牵挂和芥蒂,预立了遗嘱:“不开任何形式的追悼会。”祖父去世时,父亲在日记本上写了几首悼念诗,被红卫兵收去罪加一等。我再也找不到那些悼念诗,但还记得父亲写给我的一首诗,1986年他回忆18年前“身羁牛棚,罹受迫害,批斗归来,冥坐一室,万念惧灰”的情景,写了一首五绝:“幽兰临深渊,流水空涓涓。无谁怜香洁,一任风雨寒。”

祖父和我

  圣约翰大学1879年为美国主教Schereschewsky创立,起始不过是一所中学,真正的发展始于1888年,是年卜舫济出任校长,他上台后,扩建校舍(校园占地45英亩,约270市亩),增聘教授,扩展课程,圣约翰大学从此成为上海最老、最富盛名的教会学校。虽然在学术水平上,和北平燕京大学不可比拟,但是中国学生选择圣约翰大学,是将它作为留美深造的第一步。达官贵人纷纷将子女送入,圣约翰大学的校友自成一帮,当时媒体称为“St. John’s Cliques”。1915年祖父在校期间,译《太平天国外纪》交由商务出版。

  1925年,上海爆发五卅运动,英租界巡捕公然在南京路对手无寸铁的中国示威者开枪酿成血案。受伤者之一为交大学生聂光墀,聂毕业于圣约翰大学附中,当他高举满是鲜血的双手,向圣约翰大学的同学哭诉血案的经过时,校长卜舫济赶来要将聂赶出校门,激怒素来循规蹈矩的圣约翰学生。6月1日午,“孟宪承以国文部主任的身份召开圣约翰大学教授会,会上慷慨陈词:‘假如做一个学生,只知自己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而不知是中华国民,看到同胞为外人屠杀漠不关心,这对我们平日所讲的国民自觉教育,将无法自圆其说,今后我们也无颜再以学问文章与学生相见于讲台。’”当晚卜舫济主持中外籍教授会,会上钱基博教授谴责了租界当局的暴行,要求校长理解学生。“担任翻译的孟宪承教授一边翻译,一边流出了眼泪,最后语不成句。”当晚,会议付诸表决,三十一票对十九票通过决议,罢课七天,学生可以参加反帝运动,期间并可在校内留宿。卜舫济还勉强同意学生将中国国旗降半旗以致哀。但是上海美国教会主教不同意,认为此举将被视为“圣约翰大学的政治表态”,可是主教自己早已表了态,他说:“租界巡捕极为克制,即使被击倒地,也不开枪,结果不得不动手以拯救自己的生命和租界。”6月3日,圣约翰大学学生发现旗杆上空有美国国旗,而中国国旗不知去向,遂去质问卜舫济,卜舫济下令不准降半旗,学生取来中国国旗,安放在礼台讲台之上,行三鞠躬,卜舫济又赶来宣布“解散集会,学校关门”,此时中国师生终于忍无可忍,522名中国学生,包括即将于七月毕业的学生,在十九名中国教师的带领下,步出学校,领头的为钱基博和孟宪承。他们宣布“永远与圣约翰大学脱离关系”,发誓“以后不再进入任何外国教会学校”,同年八月,他们自行创立“光华大学”,孟宪承为十二人筹委之一。

  卜舫济和该主教都相信,“整个的事件为共产党学生操纵”,但他们未必理解,为美国教会一手培养,为母校所器重的时年三十一岁的孟宪承会如此激烈,孟宪承信守自己的诺言,拒绝和外国教会学校再有任何来往,拒绝工部局的礼聘:担任待遇极为优渥的华人教育总管。他安于布衣生涯,教书育人(曾任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的教授),著述译述(《西洋古代教育》、《现代教育学说》均由商务出版)。1942年内迁湖南,以部聘教授身份在国立师范学院任教。1947年任浙江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讲授西方哲学史,强调要结合外国的研究生制度和中国的书院办学。他曾为蒋介石召见,蒋长袍马褂,表示礼贤下士,但祖父坚决谢绝中将衔的“中央政治教官”一职。祖父曾在苏州家中设一秘密书房,与从“反省院”释放出来的章汉夫研究马列,章汉夫为我祖母兄长之子,我父亲的表兄,曾在外交部任副部长,文革期间遭四人帮迫害致死。当学生在地下党领导下掀起“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时,祖父积极掩护营救进步学生。杭州解放后,出任浙大校务委员会委员,1950年9月调上海,出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教育部长,据说为陈毅、谭震林推荐,10月出任华东师范大学校长。

  上述这一段历史,一半是我自己后来到了美国查找资料(包括台湾出版的《传记文学》)所得,一半是我父亲告诉我的。至于祖父,他对这一段历史从未有过片言只语。因为代沟的缘故,我们祖孙之间极少对话。记得小时候曾打开他的写字台,第一个抽屉是空的,里面只有一本他游欧时带回来的相册,开卷第一页便是巴黎的铁塔。有一次在他的书房,翻到一本法语的教育史,还是毛边的装帧,正好祖父进来,叹息说:“法语不用,全忘了。”他回忆说,当他在日内瓦任中国驻国联代表团秘书时,曾进戏院欣赏法语的戏剧。20世纪40年代他就和堂兄们一道在上海请白俄教俄文,白俄相当奇怪,问,中国人都姓孟么?我曾在他的书里翻到一张他手书的俄汉植物名称对照表。当时华东师大聘请的专家——列宁格勒师范院校教授列别杰夫曾经对祖父说:“你们去苏联,不需要翻译。”祖父有极好的英文,我姑婆蕴佳曾问他:“中国人常说的‘弄’、‘搞’,英文怎么翻?”祖父脱口而出:“manage。”笔者小时候曾亲见他一面收听外电广播,一面给祖母同步翻译美国的新闻报道。

  他读文学著作,曾经说:“我不弄文学太吃亏了。”他以娟秀的字迹做笔记,几十册硬皮的笔记本,连同许多未发表的论著,文革期间不知去向。1954年—1955年间,他编写《中国教育史纲要》,作为高校交流教材,强调“原始性、关键性、启发性,转折关系要讲明”,他清晨即起工作,结果祖母四点起床,在书房生火,书房很冷,平时他很少用,书房四壁是书,大写字台上往往搁着祖母晾晒的黄豆。

  我曾采访过他培养的研究生。他开研究生班,指导教育原理、中国教育史,为全国重点学科,他的学生曾有回忆:“第一次研究生课,黑板上板书工整六个字‘古代历史材料’,没有一句客套话,讲课有条理,一句是一句,两张报告纸是全部提纲,发挥得淋漓尽致。再也没有一个老师讲一堂课,可以如此自始至终吸引着学生,他的旧学底子厚,儒学和清代的考据学左右逢源;他中英文俱佳,作报告二三十分钟没有一句废话。”他带的五名研究生后来都成为教授,其中三人为博士生导师。1961年,与陈学恂编写了《中国历代教育史资料》,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1979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又出版了他完成于1963年的《中国历代教育文选》,该书1989年又由台湾五男图书出版公司作为大学用书出版。

  现在读祖父的传记,更多的是提到他1949年前的旧作。他的挚友历史学家吕思勉,当时住在苏州。每次来上海上课,一定要品尝“孟太太的菜”,而后和祖父做学术上的探讨,吕的著作《雁石杂记》和《雁石续札》都是这些谈话的启示。吕先生去世后,很少再有人同祖父探讨学术问题。四十年来,我一直在想,祖父在研究什么,思索什么,在孜孜不倦什么,可惜我已经无法再作探究。不过我相信,在他的晚年一定是无可排遣的落寞心境。

  祖父处世行事一贯低调,华东师大为他立铜像,他若有知一定不肯。但因为铜像,他得以停留在他一生停留最久的“驿站”,得以和他所挚爱的师生相守在一起。祖父会高兴的。

本文刊发时略有删节

竺可桢在1949

流金岁月:纪念竺可桢诞辰126周年
庄肃明
(来源:《中国气象报》2016年3月7日和3月10日四版 责任编辑:刘佳)

  编者按:3月7日是竺可桢的生日。1890年3月7日,他出生在浙江绍兴,是近代著名气象学家,也是中国物候学的创始人,被评为中国科学院院士。本文介绍1949年竺可桢呕心沥血的奋斗过程及走过的道路,以飨读者。

  1949年元旦,阴雨下的杭州,寒风瑟瑟。

  各大报纸刊登了蒋介石的新年文告。与此同时,竺可桢还收到了“中国共产党杭州工作委员会”的新年贺信,贺信中希望他坚持工作,保卫人民财产,参加新中国建设。贺词中还有中共杭州工委翻印的毛泽东为新华社写的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

  蒋介石由原来的“戡乱到底”,变为“求和”。在新年文告中,蒋介石承诺:“只要和平果能实现,则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萦怀。”看来国民党政府已经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人民希望和平,厌倦战争。

  作为浙江大学校长的竺可桢,不仅关心国家的命运,而且担心浙大的前途。他不时向人打听北平及各大学校的情况,还密切关注南京各大学和武汉大学的动态。这些学校的动态都是社会变化的风向标。

  1月8日,竺可桢请郑石君、储闻科二人前去南京,一方面向南京政府教育部、行政院反映浙大教职员工“困苦情形”,以及浙大拮据的状况;另一方面探听和了解南京各大学的最新发展情况。

  第二天,蔡邦华、梁希、刘庆云来看竺可桢。谈话中,竺可桢得知:中央大学行政方面虽讲要迁至广州、台湾,但很多院系都按兵不动。医学院已明确表示不迁,农学院全体教授亦主张不动。


1910年,第二批“庚款生”合影。第二排左五为竺可桢。

  派去南京的储润科回到杭州,告诉竺可桢,中央大学表面虽说要迁至福建,而实际甚难迁动。不过,也有少数人主张南迁,但因医、农、理、工各院多数教员均不愿意离开南京,中央大学暂时未动。

  对浙大将来何去何从,有三种选择:1.南迁;2.暂时不动;3.与南方大学合并。在关乎浙大前途命运的重大决策面前,作为校长的竺可桢思绪万千。抗日时期,浙大师生为躲避侵略者,不得已,在极为困苦的条件下,竺可桢率领全校西迁,四易校址,跋涉五千里,最后定居于黔北遵义。那些背井离乡、艰辛困苦的日子,历历在目。竺可桢一直认为,科技工作者在国家危难的时候,要敢于担当;要在避免战争和永久和平中发挥作用。


竺可桢一家四口。

  1月18日,学校“应变会”向竺可桢建议加固学校围墙,以防不测;19日,竺可桢组织召开校务会,作出“即日交包工估价,由学生担任土工”的决定。在一些学校准备南迁的时刻,竺可桢作出加固浙大围墙的决定,其用意已经非常明白。破土之日,热闹非凡,苏步青当场赋诗祝贺。

  同日,校方还成立了“安全委员会”,竺可桢把这一重任托付给他最为信赖的胡刚复主持。竺可桢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不迁移,不遣散,齐心协力保浙大。

  1月28日是农历除夕,浙大师生在苦日子里又熬过一年。由于国民党政府和战不决,兵临城下,老百姓都处在痛苦之中。但浙大师生苦中寻乐,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以快乐的心情迎接新年的钟声。

  新年过后,天气变得异常暖和。

  2月1日,袁敦孔从北平来到杭州,他给竺可桢带来一个消息。北平接收后,共军入城只是一种形式,人们并没有惊惶,生活过得还算安逸。赵荣琛也从乡下回来,告诉竺可桢,诸暨乡下几乎全为共产党组织所控制,这些共产党人与当地老百姓相处得很好。这些消息,无形中给了竺可桢一些底气。下午1点,在浙大工学院大礼堂,学生自治会召集学生开会。竺可桢欣然应邀出席,他重点向学生谈了浙大不迁移的理由。

  2月14日,为了学校的经费和薪金问题,竺可桢驱车前往上海,与上海几所大专院校的校长商量,联合起来共同给南京政府施压;并商定于2月27日,会集沪、杭、苏14所大学的校长,共同到南京请愿。

  此时的南京政府,只剩下李宗仁这一孤家寡人,行政院长孙科已跑到广州。蒋介石虽“退隐”溪口,却仍在暗中指挥着半壁江山。所有这些,竺可桢并不知道。

  2月17日清早,竺可桢在回杭州的车上,看到吴征铠购买的当天的《大公报》上刊登了浙江省主席陈仪被免职、警备司令周岩继任的消息。竺可桢不免一怔。他回忆起陈仪履职以来对浙大可谓 “备极爱护”,但世态的变化却难以预料。

  2月21日,竺可桢前来送别陈仪。陈仪苦笑着对竺可桢说:“藕舫先生,我此次免职,重要原因之一,就是1月26日吴大信等5人释放之时,学生沿途贴标语,特务报告更夸大其词所致。我是真心希望和平,偃武修文。”在离行的车队启动时,陈仪还特别关照竺可桢:“藕舫先生,浙大学生的《每日新闻》,千万不要到市里销行,不要引起冲突。”送走陈仪,竺可桢终于感到“余以此,知余地位之危险”。

  2月27日,竺可桢如约同14个学校的校长赴南京向行政院和代总统李宗仁面递呈文请愿,刚好当天行政院长孙科自广州返回南京。3月1日上午11点,李宗仁接见了他们。由于总统府的会客室坐不下16个人,他们便在外面站着说话。李宗仁的举止要比蒋介石从容得多,而且没有架子。他对大学校长们说:“战争时期,大家辛苦了。鄙人对于沪杭一带教职员的生活也极关心,有什么话要说,请不要客气。”复旦大学校长章友三即代表大家,把呈文交给他。李宗仁表示,目前困难虽多,但一定不使大家失望。第二天,他们约教育部代理部长陈雪屏一同去行政院,见院长孙科。下午,校长们即到总统府拿到孙科的批文:先发一个月的经费作为救急。

  校长们见目的已达到,当晚乘车离开南京。

  竺可桢因事多停留一天。

  3月4日,竺可桢回到杭州。

  3月7日是竺可桢59岁生日,按照我国习惯计算,这一天是竺可桢60大寿。然而竺可桢是位不矜己功的人,他对自己的生日历来秘而不宣。但有些人还是知道了竺可桢的生日,气象界准备为他出专集。浙大学生更是热情,除召开一系列庆祝活动外,还建议筹建竺可桢图书室。竺可桢听到要筹建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图书室时说:“我人尚健在,又何必有此举。”生日前,全国各地寄来大量的贺函、贺电及寿礼,竺可桢只好在《浙大日刊》上刊登启事:礼品一概不收,开会一概不到。竺可桢将贺礼全部退还,只抄录了祝文白、张默君的两首诗;然后,与夫人、松松去游灵隐寺,借此舒缓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

  此时的杭州已是香市,但连年的战火和物价的飞涨,却使得以往热闹的灵隐变得冷清了许多。原来爆满的灵隐前茶馆,今天竟无一人光顾,生意清淡。在知味斋吃午饭时,竺可桢无意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孙科辞去了行政院长一职,由何应钦组阁,杭立武出任教育部长。

  4月1日,南京政府派张治中等和平代表团赴北京与中共谈判。在谈判的同时,南京政府企图凭借长江天险,调兵固防,以实现“南北分治”的梦想。

  这一天,正值浙大建校22周年校庆。上午9点,上海同学会、浙大毕业生再加上在校师生,有400多人参加校庆纪念会。竺可桢作了长篇演讲,他首先谈了当前的经济近况和浙大面临的各种困难,鼓励大家:“真金不怕火来烧。”“要复兴中国,须得和平。惟和平始能增进生产、安定民生,建设和教育才有方法。”

  就在这一天,南京中大、金大、政大的学生举行反内战、反饥饿游行,与军警发生冲突,死伤多人。省府打电话询问竺可桢“浙大是否有游行之举”,使竺可桢“甚为惊异”,这可能是当局蓄意寻衅的信号,于是竺可桢挺身而出亲自去省府进行辟谣,以示正听。

  在这风雨如晦的日子里,竺可桢的心情反而异常平静。他把大部分时间用在读书和研究学问上。他为讲演《地缘政治学与世界霸权》,阅读有关文章;他为拟写《18世纪末中国之人口压力及马尔萨斯所倡之学说》一文,翻阅大量书刊资料。在研究这一问题中,他还把清代学者洪亮吉的有关人口问题的论述《意言·治平》一节译成英文。将一篇中国古人的著作译成英文,这是竺可桢生平第一次。

  4月15日,国共和谈在北平结束。

  17日,黄绍竑飞回南京报告和谈结果,国民党政府拒绝在协定上签字。

  21日,毛泽东、朱德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在九江至江阴一线强渡长江。

  23日,南京解放。

  这天晚上10点,女学生史应潮和自治会杨锡龄告诉竺可桢:传说凌晨两点,军警将包围浙大。为此校园一片恐慌,女生要求搬进工学院大礼堂。竺可桢以“此传言不可信”,是“无稽之谈”,安慰同学不必惊惶。

  第二天早晨,教育厅长李季谷对竺可桢说,省政府昨天已决定撤退到宁波,半数职员已遣散,周奉璋主席将最后离开杭州。军队都去上海了,只有退下来的军属家眷,杭州现已无兵可守。

  这一天,浙大文学院长张其昀也匆忙来找竺可桢。竺可桢劝他不必如此惊惶,并对张讲:“如果你走,是浙大的一大损失;如果你留下,很多学生对你以往的做法又不谅解。”竺可桢劝他不要去宁波,劝他乘车去上海,因上海朋友很多,可以从长计议。后来,张其昀离开浙大去了上海,又从上海去了广州,最后去了台湾。

  4月26日,上海传来消息,25日夜里,军警闯入上海交大,80个学生被捕。当晚又传来消息,上海各大学已被解散。从南京退下来的6000多名警察在杭州西湖边抢汽车、抢汽油,还开枪打人,浙大有位教师的亲属就伤了手臂。面对如此混乱的形势,浙大师生都非常震惊,竺可桢也只有静观事态发展了。

  28日早晨,蔡邦华来敲门,送了一份由市政府转来的电报——俞市长烦速转浙大竺校长:望早莅沪。教授愿离校者,到沪后可设法。晓峰已到。杭立武

  竺可桢看完电报后,立即让诸葛麒复电:“沪校被疏散,浙大师生震惊,暂难离杭。”

  29日一大早,杭立武又来电报:“有要事相商,请速来沪。”

  面对教育部长杭立武两份电报催促竺可桢速来上海,竺可桢左右为难。若留在浙大,杭州社会上流传多日的竺可桢要当“维持会副主席”一说,让人深陷政治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若走,竺可桢又难舍和浙大13年的情感。再“四”思量,竺可桢下定决心“不得不出之一走”,避一下风头。

  4月29日下午两点,天下着大雨。竺可桢辞别家人,离开了与他相伴13年之久的浙江大学,独自一个人去上海面见教育部长杭立武。

  杭州火车站情况极为混乱,大批逃难的百姓和大批国民党士兵拥挤在火车站,不管有票无票,只要来车就蜂拥而上。竺可桢用六个袁大头购买了头等票。原定两点半开车,但车厢内已挤满人。无法上去,他便又换了一节车厢,结果到了晚上10点20分才有火车头来接。国民党士兵撤退的景象,在竺可桢4月29日的日记中有如下记载:“……车轨上均满塞车厢,第八轨上有敞车多辆,满载军士家属,行李堆积如山,男女均在大雨中,衣裤尽湿,乃至车厢下引火干之。”车虽开了,但走走停停,这一夜让竺可桢饱尝了兵荒马乱的滋味。

  4月30日中午,竺可桢在凄风苦雨中到达戒备森严的上海,在上海中央研究院稍作安顿后,即打发陪同他来沪的人员回杭,并让其转告夫人陈汲,叫她放心,他“决不去台湾或广州”。

  下午3点,竺可桢到建国西路570号见教育部长杭立武。杭立武电报中的“有要事相商”,就是希望竺可桢去台湾,当即被竺可桢拒绝。

  晚上杭立武又送来2000万元和袁洋五元,劝说竺可桢回心转意。

  5月2日,杭立武又来劝说竺可桢。

  5月6日,竺可桢在上海的马路上不期遇见蒋介石之子蒋经国。蒋经国邀他去台,被竺可桢婉言谢绝。

  在上海期间,竺可桢不停地会晤朋友和学生,劝说他们留下。5月1日,在会晤郑子政时,竺可桢告诉他:“公司与政府性质是不同的。我作为浙大校长,教育部有令,我不得不来上海。公司为营业性质,是否随公司迁移,乃道义上的问题。”郑子政并没有听进老师的肺腑之言,最后还是去了台湾。

  在上海期间,竺可桢非常关心气象局的事情,他多次与赵九章一起,讨论气象局面临的困难。5月7日,竺可桢与赵九章来到上海市大西路377号的上海气象台,会晤气象台台长程忆帆(即:程纯枢,后为中央气象局总工程师、中科院院士),得知上海气象台还有180多人,已备好了两个月的粮油,短时间内还能应付,但职工薪水很久都无着落。5月9日,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气象局同仁好久未发薪,目前各人及家属均在局中坐吃。” 对上海气象台久无薪水可发的困境,竺可桢显然忧心忡忡。当时,上海气象台是华东区最主要的气象台,每日绘制四次天气图,从事天气预报及警报的发布工作,业务范围为华东沿海及上海本埠。所以,上海气象台的稳定,对大陆其它台站的稳定至关重要。

  战争逐渐向上海逼近。5月13日清晨,天阴沉沉的,远处炮声隆隆。撤退的150多名交通警察驻进研究院,并向职工借用家具和棉被,其为“借”,实为抢。此时的混乱程度可想而知。16日,炮声尚有零星,但是子夜后开始密集。17日,亦不断有炮声,下午密集,黄昏时都没有停下来。子夜12点又有炮声,使房屋都被震动,“迄明晨不止”。前一天中午,竺可桢接到傅斯年从台湾发来的电报,邀请他到台湾大学任教,竺可桢仍复函辞谢。夜间炮声及轰炸声连绵不断,子夜12点时,尤为猛烈。

  5月19日早晨,竺可桢又收到杭立武自广州发来的电报:“请与上海医学院朱院长接洽,乘机飞穗……”竺可桢看后仍是一笑了之。

  这天晚上,上海战斗极为剧烈,炮声密集如年夜的爆竹声。竺可桢却不知这些天的密集炮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攻的开始。

  5月23日,院中驻入的警察已撤走,但竺可桢不知何故,总感觉心神不宁,“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

  24日晚,上海市市长陈良、警备司令陈大庆均弃职出走,留下赵祖康代为守摊。这天晚上,密集的枪炮声不绝于耳,中国人民解放军从四面八方向上海市区发起全线进攻。天亮时分,苏州河以南市区已被解放军攻下。

  25日,竺可桢吃早点时,听说国民党军队已全部撤退。8点,竺可桢外出查看,自岳阳路至永嘉路即见青年穿草绿色制服,衣服左胸口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字样。在永嘉路与衡山路席地而坐的军人有数百人。数日前国民党军队在街头用沙袋筑成的堡垒均变成电话站。街上车水马龙,“无异于前昨”。“政府虽已改易,而人民可说毫无骚扰”。这是竺可桢看到人民解放军进城后的第一印象。26日,闸北、北四川路一带还有战事,但市区大部地区已经恢复平静。竺可桢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公共汽车已照常行驶。解放军在路上站岗,秩序极佳,绝不见欺侮老百姓之事。在研究院门前亦有岗位,院中同仁予以食物均不受。守门之站岗者倦则卧地,亦绝不扰人,纪律之佳,诚难得也”“午后睡片刻。二点至科学社”“唔农山,谈及科学社前途,……谈及政局,农山与余意相合,以为国民党之失,乃国民党之所自取。蒋介石十年来刚愎自私,包揽,放纵贪污,卒致身败名裂,不亦可惜乎?余谓唐明皇开元、天宝二个时期截然不同。有一杨国忠已足以偾事,何况如杨国忠者尚不止一人乎?”

  5月27日,上海全部解放。

  竺可桢和往常一样,6点30分起床,洗漱后吃过早饭,接到谢家玉的电话,说诸葛麒来电报了,报告浙大一切安好。下午,竺可桢乘22路公共汽车去大世界,沿途人海如潮。时有汽车疾驰而过,高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在大新公司楼上悬挂着毛泽东、陈毅的画像。霞飞路店铺都开了,大街上时有学生队伍敲锣打鼓游行,有些女学生还把鲜花插到解放军的衣襟上。

  下午4点,吴有训来找竺可桢。竺可桢感慨地对他说:“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北伐,人民欢腾一如今日。但国民党不自振作,包庇贪污,赏罚不明,卒致有今日之颠覆。解放军之来,人民如大旱之望云霓。希望能苦干到底,不要如国民党之腐化。科学对建设极为重要,希望共产党能重视之。”这是竺可桢发自内心的期盼,也是一位科学家对新旧政权的政治表态。

  站在新旧政府交替的门槛上,竺可桢还是有些迷惘。他有着深厚的政治资源,国民党高官邵元冲、蒋作宾是他的姻亲,国民党大佬吴稚辉是他的远亲。他与宋氏姐妹有很好的私人交情,与翁文灏也有深交。竺可桢还深得蒋介石的信任。这些政治资源,随着新旧政权的更替可能还成为历史的包袱。此时此刻的竺可桢虽有些迷惘,但却充满着无限希望,因为这是一条崭新的光明之路。

  上海解放后,竺可桢最牵挂的是身在杭州的妻子。从6月1日至6日短短的6天内,竺可桢就给夫人写了4封信。他想,这一个多月来,夫人一定比自己更加心神不定。在杭州解放之前,曾有人拿报纸给他夫人看,说竺可桢已去台湾了,你怎么办?并表示愿意为她弄到飞往台湾的机票,以便家人团聚。他夫人心中有数,她了解丈夫,相信丈夫临别时说的那句话,“绝对不离开大陆”。

  6月3日上午,儿子希文到上海出差来看父亲,竺可桢格外高兴,亲自陪他在上海走一走,还一同吃了粽子,最后将他送到车站。

  送走希文,竺可桢回到住所。有人告诉他有位姓胡的约下午再来。下午3点钟,有人叩门,竺可桢开门见是一位军人,仔细打量,原来是思梅的丈夫胡鸿慈。时间过得真快,一别三年有余了。坐定后,竺可桢迫不及待地询问梅儿现在何处。听到此言,胡鸿慈悲痛难言,过了半天,才说出“梅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说罢,捶胸痛哭。

  他们俩原来在山东解放区。1947年5月13日,梅儿在联总和平医院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渴平,即渴望和平之意。后他们随部队到了大连。1948年7月4日,梅儿又生下一个女孩,取名思梅。产后尚未出院,她的气喘病就连连发作,医治无效,于1948年9月6日中午12点在大连病逝。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呆了竺可桢。过了很久,竺可桢才缓过神来。他想起梅儿短短26年的人生旅程,想起梅儿寄来的信及全家合影,相约父女解放后再见面,没想到梅儿的约定竟永远无法实现了。

  夜深时分,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心痛万分的竺可桢伏案疾书,尽快把梅儿去世的消息告诉远方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以此来舒缓对女儿的思念。

  第二天早晨,竺可桢把悲痛深深埋在心里,和往常一样,6点30分起床,上午阅比尔等的《中国气候和天气》一书,下午准时出席院里召开的所长周会。

  1949年6月9日,中央研究院召开成立21周年纪念会。刚成立的上海市政府对这次会议非常重视,市长陈毅,宣传部冯定、舒同,文教处李亚农、李正义都作为来宾应邀到会。9点多钟,陈毅乘车来到研究院,一下车他风趣地对警卫员讲:“你们不要进去,科学家怕兵。”然后和秘书走进会场。大家起立,热烈鼓掌。这是竺可桢第一次见到陈毅。竺可桢第一个发言,他谈到当年孙中山北上时,就让汪精卫、杨杏佛、黄昌谷起草建立中央美术院。1927年,蔡元培筹建中央研究院,当年就成立了理化实业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地质所、观象台,以后发展到了13所。他回顾了蔡元培先生早期的进步思想,在筹建研究院时采取的方针、路线,以及杨杏佛、丁文汇对研究院作出的贡献等。竺可桢报告完后,陈毅市长作了长达1小时的即席演讲。他幽默、开朗和实事求是的态度,一下子就赢得了科学家们的信任。
  6月15日下午4:00,上海市人民政府举行座谈会,邀请科技界名流参加。席间陈毅盛情邀请竺可桢出席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共商科学事业的发展大计,竺可桢欣然答应。同时,竺可桢也收到在北京任科学会议筹委会副秘书长的涂长望的电报,希望竺可桢“早日命驾北上,主持中华全国第一次科学会议”。
  6月19日,《解放日报》登出一则消息,第一届全国科学会议筹备会将于七月十日在北京召开。会议邀请254人出席,由于会议涉及各个方面,所以研究院自然科学方面的院士均被邀请。消息一登,竺可桢虽对预备会与正式会议相距四十天有些想法,但还是积极思考在会上要提出哪些建议。竺可桢首先想到的是要成立中央气象局。中国这么大,从事气象工作的单位这么多,没有一个统一的气象机构来管理,是办不好气象的。于是,竺可桢凭借自己在气象界的影响力,组织上海气象界的同仁,开会讨论筹建中央气象局的设想和方案。
  6月21日,在上海长宁路杏佛馆召开气象研讨会,会议主要议题是讨论程忆帆所拟的《气象事业建设》十六点意见。参加这次会议的人员有宋励吾、叶桂馨、吕欣良、严振飞,中国航空公司张绍良、陈学溶、陶诗言、刘匡南、江爱良、金咏深、周诚以及军官会胡俊。会议决定推举宛敏谓、吕欣良、程忆帆、张绍良等五人为起草小组成员,草拟一份中央气象局组建方案,届时以中国气象学会的名义提交给第一届全国科学会议。
  7月14日,竺可桢出席在北京召开的中国气象学会理事会,会议重点讨论了上海气象学会草拟的成立中央气象局的方案。经过大家的热烈讨论,一致认为要提议政府尽快成立统一的气象管理机构。参加这次会议有:涂长望、吕炯、卢鋈、赵九章、李宪之、张乃召及北京气象台的同仁。
  其实,早在1937年5月,身为中国气象学会理事长的竺可桢,就曾在南京组织气象会议,呈请政府筹备中央气象局的提案。由于抗日战争爆发,此提案直到1941年,才被国民政府国防最高委员会第57次常委会审议通过,成立了“全国民用气象之最高机关”的中央气象局。在竺可桢看来,成立统管全国的气象机构,是气象事业健康发展的前提。
  金秋时节的北京,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竺可桢希望尽快办完事情,早日南下和家人一起享受新中国成立带来的喜悦。10月9日,竺可桢突然接到周恩来通知:暂时勿走,尚有事谈。12日晚,时任中央宣传部部长的陆定一和军委会文化接管委员会主任钱俊瑞来找竺可桢,征询科学院、气象局人选。在谈到科学院院长一职时,竺可桢推荐吴玉章与李四光;在征求中央气象局局长人选时,竺可桢推荐涂长望。
  第二天,竺可桢来到北京师范大学看卢鋈,正好涂长望也在那里。竺可桢告诉他俩,昨晚陆定一找他征询对气象局的意见。涂长望说,他刚见陆定一回来,正在商量筹建气象局的有关事宜。竺可桢认为中央气象局应统一指挥全国的气象事业,最好不隶属军部。涂长望和卢鋈的意见则认为目前战事还没有结束,气象工作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为军事服务,这样可以多争取一些经费,所以,涂、卢二人倾向于中央气象局归军队系统。
  10月15日,政协常委会公布了各委员会、各部主要组成人员名单。中国科学院院长为郭沫若,副院长为李四光、陶孟和、竺可桢。中国共产党对竺可桢是相当了解的,知道竺可桢为了办好浙江大学,发展我国的教育事业呕心沥血;知道竺可桢主持正义,不畏强暴,为保护师生尽心尽力;知道竺可桢为人坦荡,作风严谨,在全国科学、教育界有很高的威望。竺可桢担任中科院副院长是众望而归。郭沫若当时还任文化部部长,李四光在英国也还没有回国,筹建中科院的重担就压在了竺可桢、陶孟和的肩上。
  竺可桢作为分管自然科学的副院长,在建院初期,按照中央精神坚持三条原则:第一,必须理论与实际结合,使科学真正为工农大众服务;第二,必须群策群力,用集体力量来解决眼前最迫切而重大的问题;第三,大量培养能解决实际问题的科学人才。初创时期的繁忙工作是可想而知的。
  竺可桢与郭沫若都是中央研究院的第一批院士,但由于各自的方向不同,以前从未见过面。第一次见面是在1949年10月17日晚,讨论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组成人员人选的会议上。两人一见如故。郭沫若曾私下对人说,竺可桢不愧是位科学家,正直、踏实、认真、负责,称他“竺老夫子”。
  10月30日,在北京开往南京的火车上,竺可桢透过车窗看外面的景象,思绪万千。自4月份离开杭州,至今已有半年了。这半年,中国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原来的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都消失了,大家都开始了新的生活。火车途径车站,沧州大梨、德州扒鸡、符离集烧鸡、宿州柿子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好是热闹。
  10月31日,晚上11点半,竺可桢在南京下关站下车。回到珞珈路20号的家时,妻儿早已睡了。竺可桢没有惊动孩子们。
  第二天早晨,竺可桢7点起床,上午在家阅读来往信件;午后至鸡鸣寺中央研究院;后又去看望因心绞痛病卧床的赵九章。询问气象所近况,知朱光焜已离开英国到了香港,叶笃正、谢义柄也要从美国回来。
  11月2日,竺可桢出席中央研究院院务委员会第四次会议,会议审议通过了聘请叶笃正为气象所副研究员,月薪370元。3日下午,竺可桢参加南京政府召开的欢迎全国政协代表大会。4日上午,竺可桢又去气象所参加所务会议。
  11月5日早上8点,竺可桢送松松去上学,这对松松来说是父亲给他最好的见面礼。
  竺可桢走完南京各研究所后,于11月9日坐夜车到上海。这天接到郭沫若电报,催他快回北京,有急务相商。在上海,竺可桢只待了四天,办完事就急忙赶回南京,准备北上。
  在离开南京前夕,竺可桢特意偕夫人徒步登上鸡鸣山北极阁,与20多年前亲手建设的气象研究所告别。这里是中国近代气象科学研究事业的起点,也是中国气象人才的摇篮,更是竺可桢为中国近气象事业殚精竭虑作出重要贡献的地方。1928年,竺可桢作为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筹备处主任,亲自选定在北极阁建筑气象台和气象研究所。1929年1月这两处建筑全部竣工。研究所建成伊始,连同兼职人员在内只有13人,专职研究员只有竺可桢一人。筚路蓝缕,惨淡经营,为了气象研究所竺可桢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这里记载着竺可桢创业时的艰辛,也孕育了中国气象事业的希望,正是这些艰辛和希望,编织出竺可桢这位科学家的多彩人生。
  离开北京半个多月,物价就涨了三倍。新中国将要面临严峻的考验。
  12月31日,天阴沉沉的。下午2点,天上飘起了雪花,给古老的北京城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竺可桢漫步在北京的街头上,仰望着飞舞的雪花,他沉思着这一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从风雨飘摇的杭州,到战火纷飞的上海,再到古老的北京城……
  雪还在下,竺可桢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蜿蜒连接着希望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