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铺路石

钟肇恒
1950年初,杭州解放不久,经济还处在萧条之中。各个学校都有不少学生因经济困难,面临辍学的危险。为此,学校发起开展工读活动,以工养读。学生会成立了工读委员会,发动各系寻找门路——有的到华家池搞农垦,有的磨豆腐出卖,有的组织写作、翻译投稿赚稿费……后来打听到钱塘江南岸修公路需要石料。开采石矿、打石子可以赚钱,这可是个好机会。于是,一个全校性的“碎石工程”计划就逐渐形成了。
那时,我是浙大外文系的学生、工读委员,参加了这项工程的筹备工作和实施的全过程。
春节刚过,我就和化工系王加微骑车到钱塘江边调查。将台山、宝山、白塔岭都可以开采石头,而白塔岭距离钱江大桥最近,运输方便,就选中了这个地方。正当我们要返回时,突然响起警报,不久就来了国民党的飞机。那时刚解放,时有敌机前来袭扰,我们正处在大桥和闸口电厂这两个轰炸目标之间,十分危险,急忙在路边卧倒。此时,附近的高射炮阵地已向敌机猛烈开火。最近的一门炮就在我们身边的山坡上,炮声震耳欲聋,大地似乎也在颤抖。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不免有些紧张。敌机飞得很高,没有俯冲,是水平投弹。投了两颗炸弹,一颗落在江中,激起了高高的水柱;另一颗却炸中了电厂,给全城带来了几个黑暗之夜。
而我们的“碎石工程”,就这样在炮火声中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各项准备工作还算顺利。先从市政府地政科查到了白塔岭的山主,是西太平巷冯家,老主人冯.亭是民族资本家、光华火柴厂的创办人。我们登门拜访,主人听说是浙大学生“工读”要开采石头,满口答应,不取一分报酬。然后,通过管山人,我们找到了一位放炮炸石头的技师,讲定价钱,炸一方石头7升米。又到松木场正在开采的石矿场观摩学习,将必需的大小铁锤、铁锹、畚箕、手拉车等各种工具准备就绪。位于秦望山的之江大学离白塔岭较近,经过商谈,之大校方慨然允诺将东斋和西斋的顶楼借给工程队作宿舍。又和桥梁管理处以及守卫大桥的部队联系,他们对运石料过桥、防空安全等方面都表示给予支持。
2月26日,在学校大礼堂隆重举行工程誓师大会。会后,一支几百人的队伍打着旗子,推着装满工具的手车,从大学路出发,浩浩荡荡来到江边宿营。
工程队的总负责人是电机系的袁英见,各项工作都由队务会议商议决定。下分6个中队,各队又分若干小组,各有队长、组长。制订了生产计划,每个中队负责完成18方碎石、8方石屑、6方黄泥。各个小组都订了劳动公约。另设施工、总务、生活与防空三个组,分管有关事宜。我和航空系丁惟坚负责生活和防空。
2月28日正式开工。放了几炮,轰下来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块。力气大的同学抡起大铁锤将大石块砸开,其他人用小铁锤将石块按要求的规格打成“寸半子”或瓜子大的石屑。另有一支由十几辆手拉车组成的运输队,将石料运往江南。拉着一车沉重的石头爬几百米的上坡路,是最重的活了。一天干下来,姑娘们的手上都磨起了泡,健壮的小伙子也累得快趴下了。尽管如此,晚饭后大家还是在之江大学慎思堂前的大草坪上唱呀,跳呀,青春的活力驱走了疲劳。
“碎石工程”得到了全校的关注,各方支援纷至沓来。教授会和女同事会的代表带着几十捆甘蔗来慰问了。甘蔗分到各中队,大家在工地上连皮带泥大嚼。当看到穿着长袍、大衣的教授们也卷起衣袖坐到地上,拿起锤子和大家一起敲石子时,同学们都感动了。如果说教授们的支援主要是精神上的鼓励,那么几十位工友代表的到来则是真正的援助,使一些本已筋疲力尽的同学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后来,之江大学的师生员工也为我们的艰苦劳动所感动,派出一批代表前来支援,还定做了几百只烧饼慰劳大家。为了鼓舞士气,工程队还在晚上组织中队联欢,互相拉唱,介绍各队的“劳动英雄”事迹。
浙大党支部书记、女作家陈学昭也到工地来看望大家。她身穿灰色列宁装,在寒风中向大家谆谆嘱咐:“同学们,你们艰苦奋斗的精神是很可贵的。但是一定要注意身体啊,将来有许多大事等着你们去干呢!”她特别强调要做好防空工作。“出了问题可不得了啊!”在这个工程中,我身为防空干事,深感责任重大,整天提心吊胆。我们在工地附近找到了一个小山坳和一片小树林,作为空袭时隐蔽的场所。确定了敌机来时各中队疏散的路线,规定了吹哨、敲锣等信号。可是,如果敌机来了,运石料的车正走在桥上,毫无隐蔽之处,那可怎么办呢?这是一个最伤脑筋的问题。在工地劳动的同学,起初听到警报时,还能按照计划分散隐蔽。后来为了赶任务,又不见飞机来,听到警报也不理会了。只能责成小组长负责,并由十几个团员组成纠察队。警报一响,强行疏散。总算老天保佑,在整个工程期间,虽然有过几次警报,敌机却没有光临。
天气不好的日子,不用担心空袭。但是和风霜雨雪作斗争也是够苦的。
有一天,大家到桥头去运黄泥,大雨忽来,无处藏身,只能狂奔到附近的部队营房去避雨,衣服却已淋湿。解放军战士对我们这一群不速之客热情接待,又是送上热开水,又是拿来棉大衣让大家御寒,同学们的心里都感到暖洋洋的。
时值数九寒天,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下雪了。积雪的道路泥泞不堪,结冰后更是其滑无比,运石料过桥难于上青天。恶劣的天气影响工程进度,而和公路段订的供料合同是有期限的。不得已,只能向学校求援,借来一辆卡车帮助运输。这辆车是烧木炭的老爷车,老是抛锚。身兼车辆管理处主任的体育教授舒鸿曾担任奥运会篮球裁判,此时也亲自开着吉普车前来指导修车。汽车过桥要交过桥费,为了省钱,卡车常常停在桥南公路边过夜。到了早晨,汽车发动机冻住了,又得生一盆炭火来烤它。每天夜里要派两个人在车上看守,有一次,我和俄文组张辅乐背着棉被去值班守车,带去的晚饭都冰冷了。附近的解放军战士见状,忙给我们送来热水,他们的年龄其实和我们差不多大,真有亲如兄弟的感觉。卡车上过夜要临时搭帐篷,桥头的风大,我们两人手忙脚乱,撑得东来西又倒,帐篷也搭不起来。又是解放军战士赶来帮忙,才将帐篷搭好。夜间,呼啸的北风还是会从缝里吹进来,直向被窝里钻。南来北往的汽车隆隆声,通宵不绝于耳。真是难忘的一夜。早晨起来,发现车站小屋墙上贴着一张纸,原来是桥头哨所的战士写给“浙江大学学生同志”的一封信,表达了对我们艰苦精神的赞扬和敬佩之情。
经过半个多月的苦战,终于完成任务。大家拖着疲惫的身子,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打着“凯旋返校”的横幅,敲锣打鼓回到市区。校门口早已等候着欢迎的教职工和留校同学,女同学们已组织了“洗衣队”为我们洗衣服,基督教学生公社的理发室特别优待为大家理发。“碎石工程”为不少同学解决了经济困难,也磨炼了我们不怕艰难困苦的意志;发扬了同学间兄弟姐妹团结、友爱、互助的精神,锻炼提高了组织办事的能力。
还记得那年的元宵节是在劳动中度过的。那天晚上,我和一些同学到山上赏月。一轮冷月当空,寒气袭人。江水漫漫,对岸远处闪烁着几星灯火。多美的景色!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明年今日会是怎样?”大家正在沉思,一位女同学接着说:“几十年后又将如何?”那时我们对未来都有着一种模模糊糊的、谁也说不清的憧憬。转眼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那个元宵之夜提出的问题早已有了答案,美丽的憧憬已经成为现实。
几十年来,每当我从钱江南岸经过时,眼前总会浮现起一幕幕热火朝天的劳动情景。总会想起,在那宽阔平坦的公路路面下,还铺垫着我们当年运去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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