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竺藕舫校长二三事

张君川

我应竺可桢校长、梅光迪院长之聘,于1940年1月到浙江大学任教(戏剧与德语),竺可桢字藕舫,是清华二期留美同学。他与吴宓师都是《学衡》杂志的创始人,都是我的师辈,我在清华同学录上看到他的照片,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在遵义初次见面,见他身材不高,有点像鲁迅先生的个头,也带一口浓厚的绍兴乡音,言谈之间,非常博学,是一位情感不外露,不苟言笑,又极谦逊的人,有一副科学家、忠厚长者的仪表,令人肃然起敬。他天天为办学奔忙,但对自己要求很严,从来手不释卷,而且结合实际,考察各地气象,编纂成书。他对师生虽极爱护,但对学业要求很严,所以从宜山迁来遵义,筹备未几,立即开学上课。于是遵义老城新区,一座寂寞的古城,巷头林荫,到处都是学生足迹,朗朗书声,不绝于耳,全校师生在科学研究方面皆本竺校长治校原则——实事求是。有了这种科学态度,就不惧怕任何权威,都要在实事求是的科学标准前受到检验。如在美学研究上,坚持中外文艺正统:“文艺来自生活,创造艺术,为生活服务”。所谓“寓教于乐”,坚决反对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躲入象牙之塔,无病呻吟,脱离社会,不关心人民痛痒的文艺与理论,也反对那种只讲继承、不讲反映的学究式的文艺理论;也反对那种只讲反映、不讲创造的自然主义或直接现实主义的文艺.浙大师生这种治学的严谨态度,蔚然成风。竺校长对学生课程抓得很紧。如以浙大学风与清华学风相比,清华主张学生自由发挥,所谓天才教育;浙大主张对学生严格要求,造就社会上有用人材,各有所长,浙大本实事求是的学风,要求学生用功,即使是学技术学科专业的学生,对语言课亦严格考试,不及格者重修。对文科学生要求更高,学期终了,要求学生呈交像样的科学论文,不及格驳回重写;要求学生有独特见解,反对人云亦云。这样学生既有充分发挥自己见解的余地,又有老师严格把关,在学问上毫不留惰,所以浙大学生以:勤用功、出戒呆知名,毕业不易,毕业后都成为社会上有用之材。论学校建设,浙大比起国内外大学的校舍都相差很远,但能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为我国培养出众多专门人才,不能不说是浙大的骄傲,这骄傲应当归功于竺可桢校长。

竺校长以学者治校,不只把浙大办成一个全国知名的学校,被英国伦敦大学文学院院长誉为“东方的剑桥”。他还是一个民主校长,在这方面已是有口皆碑。我只就我个人身受竺校长庇护之处,略述数事:我初到浙大,教过半年的俄语,遭到当局非难,幸赖竺校长保护,停课作罢,以后我因在外文系开设戏剧莎士比亚课程,为了戏剧演出实习,建立戏剧班,又在中文系下设现代文学课程,亦建立现代文学班,与戏剧班时常联合进行学术讨论。学生聚在一起,也找些进步书籍阅读,在进行讨论中,曾谈到官养活民还是民养活官的问题,从而产生为什么民养活官官压迫民等现象的学术探讨,也就产生初步的民主思想。浙大对学生运动都予支持,当局无情镇压,都受到竺校长暗中保护。费巩教授遭受迫害后,当局偕一美国人借故审问我们,指责我们不该开设越剧班、现代文学班,在文庙街遥遥相对宣传异党主义,当时竺校长就在隔壁,非常担心,幸赖他的关怀,现代文学班遭到解散作罢,遭逮捕传讯的学生,由竺校长力保得以释放,浙大迁回杭州,已届解放前夕(1947-1948),阶级斗争空前激烈,学生运动更为高涨,当局极为恐慌,疯狂镇压学生,于子三事件发生后,也波及戏剧班,由沈鸿烈(浙江省主席)告诉竺校长耍逮捕一些人,竺校长一方面嘱咐学生早日离校,一方面派秘书诸葛祺夤夜11时来平湖秋月寓所告诉我藏匿,幸亏竺校长从中保护,才得幸免于难。

竺校长身为大学校长,生活却极为简朴。在遵义,他的办公室严冬从不生火,这事虽有些过分,也可见竺校长律己之严,竺校长在家中也是一个忠厚长者,他的长子竺津常来我家向我功课,我也常去竺校长家。竺校长视学者从不以校长自居,总称教师为某某先生,我们也称他为藕舫先生。有事从不叫人到他办公室去,都是登门拜访。教师到他家去也以客礼相待,送到门口,他对自己儿子都很客气,他送给竺津的书上都称号竺津为希文,由此也可见他在家中的民主作风。有时我与学生邀他的夫人郊峙,回来后他以便饭招待,如一家人,所以全校师生对他既尊敬又爱戴,都以浙大为一大家庭,有他这样一个忠厚慈祥的长者为“家长”,实浙大之幸。尤其与浙大前两任校长相比之下,更珍惜这种幸福的学习生活,加倍努力,形成所谓浙大的极盛时期。学校迁返杭州后,竺校长一如既往,学校为他在刘庄租赁一个休养所,他从未去住。他上下班从来都是走来走去,只有到远处公干时才乘专用汽车。有一次因我在艺专指导戏剧演出,艺专校长潘天寿请些校长和我吃饭,竺校长的汽车司机因事早回,潘天寿先生问竺校长,是否可坐他的三轮车回家,并一再说这太委屈了他这个大学校长。当时竺校长说了一个比喻,使我终生难忘。他说:他是搞天文的,天上织女星座一颗星也比太阳大得多,太阳又比地球大得多,一个人在地球上也和细菌差不多,如果自以为不得了,那不太可笑了吗?竺校长是自然科学家,当然时常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看问题,但像竺校长这样受人敬重的人,还这么谦逊,真是学者本色,值得人们效法。我们还对他说,如果他不当校长,他的学术成绩与贡献不知要大多少倍,他也深以为然。但他既然担负起这个重任,而且是在浙大最艰苦的岁月,把浙大办成全国第一流的学府,而且在风风雨雨中,身先师生,一手挡住急风暴雨,保护着全校师生学习成长,真是耗尽心血,这种精神,这种功绩,真是伟大无比,值得后人永远敬仰。(看,直到现在,竺校长在浙大的铜像,还向浙大师生指着未来学术的方向,至于永远!)竺校长离开我们已有多年,与安校长同时在遵义的教师也已寥寥无几,我在此回忆与竺校长相处的年月,以及我个人身受笙校长关怀庇护之惰,至今记忆犹新,特写数语,以纪念我们敬爱的藕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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