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
本世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日本帝国主义者发动的一场侵略成争,使大半个中国硝烟迷漫,战火纷飞。浙江大学全校师生员工家属,连同图书仪器辎重设备,在竺可桢校长带领下,从1937年9月由杭州出发,辗转奔波于天目山、建德、古安、泰和、宜山等地,直至1940年2月才定居于贵州遵义、湄潭、永兴,真可谓颠沛流离,艰辛备尝。数千名莘莘学子,能在动乱的年代得以弦歌不辍,继续探求真理,竺校长之功实可感动天地之心,使后学者敬仰不已。
1941年夏,我考入浙大龙泉分校,1943年7月间转入遵义校本部,得有机会亲聆竺校长的教诲。回忆起校长诲人不倦,在物质条件无比困难的情况下排忧解难,泰然处之。其高风亮节,其令人肃然起敬。
竺校长一向主张学校是学习场所,学生对于政治可以有主见,但不能任意创造矛盾。由于当时政治腐败,军事失利,物价飞涨,民怨沸腾,自然不能不影响到学校里来,所以在生活壁报上,学生们不免要发泄一些牢骚,有的甚至冷嘲热讽,近乎谩骂。竺校长对学生个人从不非难,但从爱护全校同学出发,不给当局有可乘之机,远成当地军警来校搜捕学生的借口,所以要求言论应有所节制,大学自应以学习为主,政治活动宜退出学校,庶几使主持校政者可以据理力争,不致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而对于学术性的壁报或论文,则从各方面加以支持。记得1943年秋,在黎振声、任雨吉、蔡乃森与我的主持下,在浙大成立了一个天文学习会,以学习天文为标榜,有会员20余人;经常介绍天文知识,夜观星宿。竺校长对这个学习会非常支持。有一次(1943年8月17日晚〉,在遵义子弹库操场上,我们组织同学们利用经纬仪上望远镜开了一个看星会,竺校长亲临现场指导,讲述了历史上星座之变迁以及二十八宿之起源等,并勉励同学们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在学业上努力做出成绩来。当时大家很受鼓舞。
天文学习会〈后来加入中国天文学会,成为浙大天文学会〉当时还办了个壁报,叫《北斗》,是一个不定期的学术性手抄壁报,专门介绍天文知识及讨论天文学上存在的一些学术性问题。
竺校长对这个壁报很感兴趣,记得有一次还把黎振声、任雨 吉和我找去谈话,非但在口头上加以鼓励,并且还说可以将他刚写好的《二十八宿考》分期在《北斗》壁报上刊出。他不但在口头上,而且也用行动来支持我们学生的事业。
当时浙大学习空气十分浓厚,但物质条件实在太差了。我们晚上点的是桐油灯〈贵州出产桐油运不出去,煤油又进不来,遵义没有电灯〉,笔墨纸张更困难了,所以《北斗》璧报办了几期后,实在无法继续下去,以致停刊。其主要原因:一是没有经费,因为那时我们都是穷学生,连基本生活都很难维持,那有余钱来办刊物,二是即使东拼西凑一点钱也买不到纸张。我们当时所用的纸张,全是当地土产的毛边纸,就是这些不起眼的纸,也很缺乏,三是当时浙大功课的确压得很紧,而壁报的编辑、抄写又太费事费时,我们这几个办壁报的人,无论如何是兼顾不了的。璧报虽然停刊了,但竺校长对我们的支持与鼓励,却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里。
竺校长自己勤奋好学,平易待人,对于学生们帮助他抄写或整理一些他的论文稿件,总是念念不忘铭记在心.记得我在课余曾为他抄写了一篇《二十八宿考》〈即收集在竺可桢文集中的《二十八宿起源之时代与地点》的初稿〉论文,他在日记中就屡次提到。如在1944年6月16日的日记中曾记着:“昨林昭将稿《二十八宿考》交来后,昨晚今晨将其重阅一遍,可称最后修改。稿即交与絜非在《思想与时代》付印。此文承土木系三年级生林昭费时抄录,余心甚感之。林且极细心,曾改正原稿中数处。”区区小事笔录备忘,实不敢当。但也可以看出竺校长不掩他人之功,其为长者爱护之忱,溢于言表。
1944年下半年,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太平洋战争失败,狗急跳墙,向中国内地大肆入侵,企图挽回殆势。6月下旬侵占衡山,8月初陷衡阳,9、10月阅梧州、容县、宝庆、桂林相继陷落,京广全线均为倭寇所侵占。而当时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以致将不用命,士无斗志。到年底,河池、南丹〈广西〉、独山〈贵州〉尽失,都匀大火,贵阳人心恐慌。据竺校长日记中记道:“前线混乱非常,难民多而败兵更云集,南丹之不守,由于防线兵士无粮食,知县临时脱逃。”“日兵来时,本无目的深入,但以兵虚故乱窜。”当时遵义己是草木皆兵,我们在校学生更是惊恐万状,竺校长身负一校重任,临危不惧,劝慰师生首先要保持镇定,不能慌乱。他说:“贵州无重要工业,无大飞机场,非国际路线必经之地,得之则防线增长,供给困难,除非拱手让人,不取也。”接着连续召开了几次校务会议及学生会的联席会议,作出应变决策。如形势恶化,拟定向四川方向撤退的安排,分头到赤水、仁怀、绥阳去打探,作好应变准备。并组织师生签名加入救护、供应、交通、粮食.通讯、保卫等小组,以及平时的护校队伍,把确重物资打包整装,一旦出发令下,不致拖延。当时学生仍继续上课。幸不出校长所料,日寇不久即退,方得转危为安。竺校长的这种以学校安危为己任,临危不乱,从容不迫,井井有条,指挥若定的精神与作风,视当时在前方作战的逃跑将领真不可同日而语了。
1944年6月6日,恰逢当局为纪念大禹而厘定的工程师节。那时浙大工学院的新屋亦刚落成。为了对遵义广大群众进行一次学术性的宣传,故在举行庆祝工程师节及新屋落成典礼外,还对外作了一次广泛的科学表演,那天上午由竺校长主持庆祝典礼,在会上讲话的除竺校长外,还有王国松院长以及郑晓沧、陈正修、钱钟韩等教授。会后,工场对外开放,将机械、电工、化工、土工等仪器设备陈列国来,供群众参观,并当场进行技术表演。参观者川流不息,从上午10时起一直到下午3时。那天我也在场,记得当时天气炎热,下午更是烈日当空。工场电源系由一柴油机开动后发电。柴油机出气管未通出室外,仅在出气管口上部的木屋顶下钉了一块铁皮,由于木屋很低,管口与铁皮挨得很近,应该说不符合安装要求,但据说已运行多次都没有先生问题。可是那天运行太久,从上午10时一直到下午3时20分钟左右,突然柴油机上屋顶起火。又由于木屋顶漏水,屋顶上面还盖了不少茅草,以致延烧很快,卖时全屋燃着,烈焰腾空,浓烟扑鼻,有燎掠全工场之势。我们在场的人无不踊跃奋身抢救,搬运图书、仪器、设备.化学药品,以及取水灭火,拆房扑救,弄得一身泥污。约一小时左右,才将火扑灭。当时损失最大的是玻璃器皿以及部分图书仪表,损失自是不小。但据以后核查,主要物件大都已抢救出来,损失虽大,但元气还能保存,对学校教育尚无太太影响,亦不幸中之大幸也。那天下午,竺校长闻报火警后即奔赴现场,目睹火情深为痛惜。据校长日记中记载:“抵其地则烟火直冲云霄,看者人满,排列城墙上五六百人之多。”“时学生到场搬运者极踊跃,并抢救取水,故书籍.药品、化工均取出。四点半已熄。余下梯至机械、化工室一观,二十年之精华损失殆尽,可胜浩叹!”
我在遵义就学两年,1945年夏毕业离校,平时与竺校长接触也不多,所以很难说能窥其全貌。总的说来,竺校长确是一位律己谨严,待人宽厚;为学无所不窥,博大精深;处事情理兼顾,坚持真理,不拿原则作交易,做学问一丝不苟,学校入学考试录取分数虽只差一分,至亲好友甚至上级领导,也绝不通融;公私分明,克己奉公,公物虽一纸一线亦不妄取;对犯错误的教师或学生则谆谆善诱,或有危难者则竭诚相待,爱护备至。堪称一代宗师。所以竺可桢校长在教授和学生中有那么高的威信,凡与他接触过的人或与其共事的人,元不钦佩其为人,乐于与他打交道。当听说他要离开学桂时,各方呼吁,签名挽留,甚至有痛哭流涕者,其感人之深,非偶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