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孙席珍教授
李丹
(一)
光绪三十二年农历六月初一(公历1906年7月21日)诞生于浙江省绍兴县平水乡红墙下村的孙彭,字席珍,学名志新。
孙席珍教授(1906,7,21—1984,12,31),笔名有丁非、丁飞、明琪、司马珺、邹宏道等。大革命时期,他曾任北伐军总政治部秘书,《革命军日报》主编。1936年,任北方左联常委、书记。秋,根据中共北方局的指示,他上泰山一周,拉冯玉祥抗战。1938年他赴南昌,流动于江西省各地,从事抗日救亡活动。1945年应联合国之聘,任联合国救济总署高级专门委员。新中国成立之后,主要在高校教书,历任南京大学、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为外国文学研究领域著名专家。今浙大中文系会议室,墙上悬挂的八位先蓍名师,进门的第一位先师遗照,便是孙席珍。他不仅是著名教授、学者,更兼具革命家、诗人、小说家的多重身份。他在我国现代文坛上卓具声名,对我国新文学的发展起过相当大的作用。
(二)
孙席珍先生自小就开始漂泊四方。他在家中的排行是老七——上有四个哥哥,二个姐姐。他的父亲是儒商,开茶叶庄的,略知“子曰诗云”,却无意功名,亦不愿做“绍兴师爷”,其家境尚佳。
孙席珍先生幼年时,他在绍兴的家中遭受了一场大火,屋舍器具,全部被烧光。于是,全家只得迁往开设在上海的茶庄里度日。由是,6岁(1912年)的小孙席珍在上海入小学,取名志新。8岁(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航运受阻,外销停滞,他父亲的茶叶庄倒闭,从此家境日趋困难。在上海无法度日,于是全家又搬回绍兴。
敏而好学的少年孙席珍,在上海入学启蒙,回到家乡绍兴,几次跳级,才花了四年多时间,就出色地完成了当时七年制的小学学业。继而,他在绍兴上了一年初中。由于学费无着,少年孙席珍跟随已出嫁了的二姐,转学到安徽芜湖市。1921年7月,15岁的孙席珍,在芜湖市读完了旧制中学。孙席珍在芜湖萃文中学毕业后,他的父亲要他进银行去当练习生,孙席珍不愿干。已受到五四新思潮熏陶和影响的少年孙席珍,他独个儿跑到了北京,入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学哲学。同时进入由绍兴人氏孙伏园(1894-1966)担任主编的《晨报》馆任校对,开始半工半读,艰苦地度过了四个年头。(孙席珍遗著,吕苹整理《悠悠往事·孙席珍自传》,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版,第212——213页)
孙席珍先生自16岁(1922年)开始,白天在北京大学学习,先后进修、旁听经济、法律、历史、文学、地理等课程,逐渐对文学产生兴趣,开始学习写作。晚上,则在《晨报》报馆搞校对工作。由于搞校对,因此,鲁迅先生寄给《晨报》的稿件,他总要比一般读者先看到一两天甚或好几天。后来,他听鲁迅先生的讲课就多了:“我开始听鲁迅先生讲课,是1924年上半年的学期中间,是自由进去听的。像这样的听讲,当时叫做偷听,连旁听也算不上,因为旁听也要经过注册手续,且须得到任课教师的同意。我正式听他讲授,是从1924年秋季开始起到1925年暑假为止,整整一年,从未缺课。”(《悠悠往事》,第10页)
孙席珍在北大读书,第一外语是英语,第二外语是法语,第三外语是日语。他的日语极其纯正,熟练纯正得像郭沫若,像郁达夫,那是靠自学的。天份啊,聪明啊!
孙席珍先生的外国文学知识,他说是“得之于周作人的传授”。他说“如今回想起来,周作人学识相当渊博”。 (《悠悠往事·孙席珍自传》,第215页)
孙席珍在青年时代,就积极参加反帝爱国运动。1925年(19岁)春,他被选为北京大学学生会代表,到《大北日报》任国际政治版编辑。6月,参加“五卅” 雪耻大会,不久遭北洋军阀逮捕。7月释放后,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C.Y),并于暑假时去长辛店组织工人运动。1926年(20岁)在“三·一八”惨案中幸免于难。5月,他离开已生活了四年的北京,跟随林伯渠参加北伐。他在第六军政治部主任林伯渠部下,担任连政治指导员,不久升为营政治指导员、团政治助理,后又调到军政治部工作。胜利攻克武汉后,第六军继续东进,攻下南昌,他被调任总政治部秘书。他在郭沫若的直接领导下(郭沫若时任中将军衔政治部副主任),任南昌版《革命军日报》总编辑。1927年(21岁),他参加南昌起义。南昌起义失败后,转入地下,他到了上海。1928年7月,流亡日本。在日本,由于没有经济来源,4个月后又返回上海。1930年(24岁),为生计所迫,到河南省洛阳师范学校去教了几个月的书,殊知那个师范学校的校长是国民党特务,孙席珍几乎遭受陷害。孙席珍在洛阳师范时,因进步言论和支持学潮,被反动当局秘密通缉。7月,由一位学生连夜送他搭上一列军车,逃到郑州,转往北平。1930年8月到京后,承以前师友的介绍,孙席珍到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大学、北平大学女子理学院担任国文系讲师,并与潘漠华、台静农、李霁野、李俊民、刘尊棋、杨刚等发起组织北方左联,被推为常委兼书记。
北方左联是在中国左联于1930年3月2日在上海成立之后,再过了半年才在北平成立的。北方左联,“它并非中国左联的分支机构,在系统上没有隶属关系。北方左联作为党的外围文化团体,它直接受北方局的领导,在组织上是独立的。”
北方左联的刊物,曾发表过鲁迅的杂文,例《“看图识字”》。
北方左联,曾以“文学研究会”的名义,邀请鲁迅先生作过讲演,那便是鲁迅1932年“北平五讲”之一的《文学与武力》。
在“两个口号” 论争中,孙席珍曾在北平市内召开过两次大型座谈会。“其时在平、津的重要作家和文艺工作者,极大多数都参加了;后来又在燕京大学召开过一次,出席的人数也很多。大体说来,在北方,以赞成‘国防文学’的为多,仅有少数同志保留态度。赞成‘国防文学’口号的同志们,是从这样的观点出发的:党发表了‘八一宣言’,号召全国军民一致抗日救亡,号召组织了‘国防政府’,召开‘国防会议’。这个‘国防’,当然不是国民党的‘国防’,而是人民的‘国防’,大众的‘国防’。当时平、津处在国防前线,日薄榆关,虎视眈眈,人们迫切要求加强国防,枪口一致对外,把敌人赶出去,这是形势所决定的。毛泽东同志在一次讲话中,曾提到国防教育的重要性,大家认为,既然号召组织国防政府,召开国防会议,又提倡国防教育,为什么不可以有‘国防文学’、‘国防戏剧’、‘国防音乐’……?‘国防文学’这个口号,在当时的北方,受到广大群众的拥护,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孙席珍《再谈北方左联——一一九八0年四月五日在中国作家协会左翼文化运动座谈会上的发言》,见《左联回忆录·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5月第1版,第518页)
后来,北方左联接到党的指示后,立即主动对鲁迅全面休战,并派了三位同志向鲁迅表明诚意,希望合作,鲁迅欣然接受,自愿和大家结合在一个革命文学阵营之内。
1934年4月,孙席珍参加李大钊公葬活动。“大钊同志1927年殉难后,灵柩一直寄放在宣武门外妙光阁寺,未得安葬。发起为他公葬。鲁迅、李四光和其他一些著名人士,都捐献了殡葬费用。”孙席珍“在党的领导下,组织北方左联成员都参加了李大钊公葬活动。”(同上,第504页)
1934年,孙席珍与吴承仕(即检斋先生,系章太炎“四大弟子”之一的“东王”)、齐燕铭等合编大型刊物《文史》。因在《文史》上发表短篇小说《没落》而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关押了两个多月,终因未暴露身份,得以保释,但《文史》则被勒令停刊。
1935年,孙席珍再次东渡,与在日本的左联分支东京“质文社”进行联系。这年他升任为中国大学教授兼东北大学教授,同时仍与著名的国学大师、古文学家、著名教育家、中国共产党党员吴承仕(检斋先生)以及齐燕铭等合编《盍旦》半月刊。“盍旦”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才会天亮啊!
1935年12月9日,孙席珍参加“一二·九”运动。
1935年12月,经北方局批准,孙席珍、张致祥、齐燕铭为特别党小组成员,负责北平各界救国会和华北各界救国联合会的筹备工作。后来,均被选为常委。
抗战爆发,孙席珍离开北平,在天津办油印秘密报纸。此后辗转山东、河南、湖北、江西、福建、广西等省,从事文化界救国抗日运动,并在各地流动讲学。
1940年,孙席珍任江西经济建设委员会研究部主任。在江西时间较长。
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孙席珍失去了与党的联系。
新中国成立后,孙席珍先生先后在南京大学中文系、浙江大学中文系、浙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杭州大学中文系任教授。晚年,在上世纪的80年代,他终于又回到了党的怀抱。
孙席珍走过的人生道路,反映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
(三)
孙席珍是一位著名的诗人。
鲁迅先生在他的著名诗论《诗歌之敌》中(《鲁迅全集》第七卷第235页),称孙席珍为“诗孩”。“诗孩”的诗,个性张扬,非常抒情,他受冰心、泰戈尔、日本俳句和英美意象派的影响,诗风别具一格,并且,他是我国第一个大量写国际风云的政治抒情诗诗人。“诗孩”的诗,其内容、形式、语言、风格,都别开生面。他的诗是五四新诗运动中的一朵奇葩。
让我们先来听一听“诗孩”自说他学诗与写诗的经历。他说:
“从到京的一九二二年起,我就不自量力,开始练习写作。起先读了冰心女士的《繁星》、《春水》,接着读了太戈尔的《飞鸟》、《园丁》,尔后又接触到日本的俳句、短歌以及英、美意象派的一些小诗,也便效法他们,有所感便写下,内容当然是十分幼稚、肤浅的;不敢直接拿给孙伏园看,托人转交;又把另一部分寄给邵力子。这两位前辈编辑,大概因我年轻,不无鼓励之意,居然陆续把它们发表在各自主编的《晨报副刊》和上海《民国日报·觉悟》上,为数不少,以致钱玄同、刘半农等老前辈们一时戏称我为‘诗孩’,鲁迅先生也在文章里这样称呼过我。其时赵景深、焦菊隐等在天津组织‘绿波’社,来信约我参加发起,从此也常为《绿波旬刊》写稿。”(《悠悠往事》,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版,第216页)
他又“夫子自道”:
“1924年底,有一次,我去拜望鲁迅先生,谈话之间,他问:‘你现在还写诗吗?’我说:‘不大写了’。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越写越觉得写不好,所以不敢再写了。’他听了和蔼地说道:‘你觉得越写越写不好,这表示你已有了进步。今后只要多看看,多想想,多读些古人的和外国的作品,也还是要多写,慢慢地自然会写得好起来的。’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鼓励和鞭策,当然唯唯应诺。但我读了些中国的诗词,总觉得颓唐忧伤的居多,令人意气消沉;外国诗则除了拜伦、雪莱、雨果、海涅等少数几位的作品外,接触不多,未能普遍欣赏,但像济慈和戈蒂叶那样偏于追求优美典雅的诗,我就不大喜欢;同时代老一辈的诗人,郭沫若那样气势磅礴的诗,我学不像,闻一多太做作,徐志摩有些使人腻烦,比起他们来,我又远远地自愧勿如。此前我曾自选了几十首小诗编成一集,题作《素心兰》,上海泰东图书局曾表示愿意接受出版,但我此时年事渐增,天真顿失,诗思荡然,再不敢妄自献曝,便婉谢了他们的好意,一把火将原稿烧掉。后来在这方面竟无所成就,辜负了鲁迅先生的教导,真是愧对先师了。”(《悠悠往事》,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版,第217页)
我们知道,中国新诗或曰白话诗,始于1917年《新青年》发表胡适的八首白话诗前后;现代诗或曰英译新诗则始于1910年前后出现在英国伦敦的意象主义运动。
意象主义(Imagism)是随着盛行于英美的新诗运动(New poetry Movement)而产生出来的。“意象主义对于诗的主张,大要是:一、要直接处理事物,不论是客观的或主观的。二、绝对不用对于表现没有用的字眼。三、要注意节奏——诗应做成音乐的言词之连续,不应作成一个节度(Metrenone)之连续。”(《孙席珍论文选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162页)意象派“力主排斥那种空灵超绝的情思,而倡导所谓正确明晰的描写”(同上,第162页)“他们再三提到诗应该是明确直截自由单纯的表现”(同上,第162页)“意象派自以为是个性派。”(同上,第164页)意象派“之所以要采取自由诗形,并不是专在外形上用工夫,而是为了要表现新的气氛的缘故。他们的目的,乃是诗的内容的解放;他们的任务,是要把新的感觉注入于新形式的诗里——这就是意象主义的要旨。”(同上,第164页)
孙席珍对意象派的这些认识,也融进了他在五四时期的诗歌创作实践中。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诗孩”孙席珍的诗。为便于讨论,允我录出我认为比较能够代表孙席珍风格的白话诗并妄加点评:
[1]《春风·之二》(1922,4,17)
月姐儿呵!/你苹果般的面庞,/多么美哟!/多么可爱哟!/但为什么不永远这样,/却缺了又全,全了又缺呢?(吕苹编《孙席珍创作选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版,第3页)
这首小诗像冰心的《繁星》,更像意象派H.D.女士的名篇《花园》那样简洁。它在一瞬间提供出一个理智的和情绪的复合物,能使人发生一种由时空的限制里解放出来的自由之感。它是鲜明的而不是朦胧的。这,也正是意象主义认定的“意象”。并且,在五四提倡白话的运动中,白话文运用已如此纯熟,真是惊人。
[2]《稚儿的春天·飞》(长诗节选)(1923,5)
飞,飞,柳花飞,飞,/雪白的柳花飞了,飞,飞!/飞向天边,飞向地角,飞向人间。/飞呵,柳花,飞呵!/为我带着寸寸不断的相思,/一丝丝缠绵的情意,/飞过伊的窗帘,/飞到伊的书上,/飞进伊的心里。/飞呵,飞呵,柳花,飞,飞!(同上,第9页)
这首小诗,节奏明快,活泼有劲,外形简洁,内在透明,清新柔美,摇曳生姿,诗中有我,充满青春的色彩。意象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夫勒(John
文明、人道、公理 ……/全是弥天的大谎!/在搏斗中,/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有杀,对于那么太肥的太白的。/这战斗还该转转方向,/倒是最要紧的一着;/要认清你们的对象/并不是白色人种的白/而是另一种的“白”,/是的,还有“黑”——/当然不是黑色的皮肤,/是黑的外套和/黑的旗。(同上,第45页)
这是一首政治抒情诗。孙席珍先生自述过:“三十年代前半,激于斗争义愤,复有政治诗一二十篇”。(孙席珍《序旧作短诗六首》,《文教资料》1988年第5期)孙席珍他写下的国际政治风云诗篇,有20多首。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孙席珍激情澎湃,气概昂扬的政治诗,信念坚定,意新语工,戛玉秀洁,饱含哲理,以诗支持各国被压迫人民的反法西斯斗争,韵味至醇,他是开先河者!
[4]狱中(1936,7)
前天有人进来,/昨天有人进来,/今天又有人进来——/同屋的伙伴如今已增加到三十七。//新来的朋友从来见过面,/但我们却好像是旧相识。/只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又默默地望了望/挂在壁间的各人的号牌,/心里马上涌起一个念头:/我们到哪里都不会孤寂。//上星期提出去两个人,/听说已走向隔世。/走的人没有哭,/留的人也不曾叹息,/只记得临别时的一瞥,/我们长念着他们的坚毅的神色。/夜里,新来的朋友在枕边,/低声向我陈述了外边的消息。/心里的火立刻又燃烧起来。/问夜的主宰:/你关得住我们的身体/可能关得住我们的心迹?//是的,也许你会把我们毁灭,/但你纵使毁尽我们三十七,/外面还有三千七,/三万七,/三百三十三万七……/夜已深,雪下得正紧,/嫌雪下得太静,/该刮一阵北风使点儿劲。/相信着://黄昏时的风刮下了这场大雪,/天明前的风定会刮出一轮红日。(同上,第48页)
这首炼狱诗,正气浩然,慷慨激昂,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意深旨远。
臧克家说过:“了解一个人的作品,必须了解他走过的道路,学习写作的全过程,这样才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轮廓。”1926年入党的孙席珍,参加过北伐,参加过南昌起义,还在1930年组建了北方左联,并担任北方左联常委兼书记。他为革命出生入死,曾于1934年10月遭捕入狱。这首《炼狱》,就是孙席珍在反帝反侵略反法西斯反黑暗的岁月中,用血用火用生命写出来的。他是鲁迅笔下的那种“真正的战士”。
孙席珍的白话诗创作,大致可给划分成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前期”,即他的少年时期。从1922年至1924年。前期诗的特点是:全部是小诗,是个性的歌唱,是自由的诗形,内在透明,外形简洁,他的小诗受冰心、泰戈尔、英法意象派的影响较大。我称他为中国的庞德(Ezya
庞德(1885-1972),美国诗人,1908年赴英国,1958年获准侨居意大利。代表作有《诗章》等。1913年,他编过一本诗集《意象派》,又译过中国的诗。他是西方有名的意象派代表人物。我将孙席珍比作“中国的庞德”,旨在揭示孙席珍早期诗歌创作的特征。孙席珍先生,有《意象主义论》(《孙席珍文论选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第157—172页),他对意象派是极有研究并深得三昧的。
孙席珍先生后期的诗,大致从1924年至1936年。用他自己的话是:“天真顿失,诗思荡然”;“频年迭经时变,饱阅沧桑,诗思荡然”。 (《悠悠往事》,第217页)孙席珍后期白话诗(又称“新诗”)的风格与前期不一。后期的诗,大多四行一节,一般由五节至十五节乃至二十多节,才组构成为一首。他后期的诗,力效西方各种诗的不同流派,并结合中国现实社会,注入中国的内容,为繁荣中国新诗创作,引进西方各种诗体,耳目为之一新。
“诗孩”孙席珍,在中国新文学诗界天宇上,闪烁着晶莹的光。
(四)
孙席珍是著名的乡土小说作家,并是我国第一位战争文学家。
孙席珍的“战争三部曲”(《战场上》、《战争中》、《战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空谷足音,声誉隆贵。
先说一说孙席珍的小说创作活动。他的小说创作,主要集中在1924年至1934年他的“十年小说创作高潮”中。他的小说集,计有:
1、短篇小说集有5部:
①《花环》(短篇小说、剧本、散文合集)上海亚细亚书局 1928年9月出版。
②《到大连去》(短篇小说集)
③《金鞭》(短篇小说集)
④《女人的心》(短篇小说集)
⑤《夜皎皎》(短篇小说集)
2,中篇小说集有4部:
①《凤仙姑娘》
②《战场上》
③《战场中》
④《战后》
建国后,孙席珍小说的重印,只见之于《孙席珍小说选集》(香港南方书屋,1984年4月第1版)和《孙席珍创作选集》(孙席珍先生夫人吕苹编,杭州大学出版社,1991年3月第1版)。
孙席珍的乡土小说,最著名的是《槐花》(1924)、《阿娥》(1929)、《没落》(1934)。
《槐花》发表后,让他赢得了“京华才子”之美名;《阿娥》和《没落》两篇短篇小说,有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英译。《阿娥》收入埃德加·斯诺编的《活的中国》,在英国出版。后有丹麦等国文字的转译。(《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五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1版,第130页)
孙席珍备受人们关注的小说创作,是他的力作“战争三部曲”。诚如埃德加•斯诺所说的:“他的家乡一带不断发生拉锯战,也就难怪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反映这战事的,他最著名的是他的三部曲:《战场上》、《战争中》、《战后》。” (《悠悠往事》,第225页)
“战争三部曲”写北伐战争中革命军与北军(北方军阀)的鏖战。
第一部曲《战场上》发表后,“很受到文艺界注意,许多名家如瞿秋白、郑振铎、冯乃超诸氏均予以评论。后有法文节译,收入在巴黎出版的《现代中国小说集》内,被称为中国现代第一本战争小说。”(《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五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1版,第130页)
第二部曲《战争中》,作者的反战情结与人道主义精神,已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蕴有一种对战争的反省力量。
第三部曲《战后》,写北伐完成后,大部分革命军都变了质,深刻至极。
对于“战争三部曲”,上世纪以一部自传体《从军日记》而风靡文坛的著名女作家谢冰莹曾有评说:“《战场上》、《战争中》、《战后》是描写内战的残酷。”她还说:“他(引者按:指孙席珍)曾在战场上生活过一时期,所以战争三部曲里描写战争的残酷淋漓尽致,颇有雷马克的作风。”(谢冰莹《我的回忆》,台北三民书局,1967年第1版)
埃德加•斯诺评价孙席珍,当是西方人的眼光,他说:“孙席珍的作品大多以辛辣的讽刺、尖刻的挖苦著称,有时显示出中国小说中罕见的感情的内涵。他十分熟悉乡村生活,他以这方面的题材写出的作品尤其受到称赞。在后期的作品中,他对社会的意识深化了,他的戏剧性的现实主义感日益变得显著,他的作品感人,推动人,给人以力量,——这是中国文学作品大多缺少的一种素质。”(《悠悠往事》,第225页)
纵观孙席珍的小说,他高歌豪放地实践着鲁迅的文艺思想。
鲁迅曾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过:“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人生。”(《鲁迅全集》第四卷第512页)孙席珍力践鲁迅“启蒙主义”、“为人生”以及“将旧社会的病痛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小说,例如《阿娥》《凤仙姑娘》《顺先生》《四八头脑》《聋子外婆》《呆天生》《平姑娘》《余明》《羔羊》《失却的丈夫》等,包孕富有,发为雄声地紧步鲁迅小说兴致,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题材,不同的人物,不同的遭遇,揭出旧中国下层劳动人民的不幸和痛苦,解剖封建伦理道德的危害,揭开旧中国文明的画皮,愤懑地反抗封建社会制度。因此,孙席珍的小说,总有着一种社会情绪、乡土人情、韵味飘逸、讽刺辛辣的特征和美感。
从北伐后期开始,我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蓬勃兴起,有些作家除了喊叫口号,便或是只能在作品后面有意地插一条理想主义的尾巴。鲁迅说,这不是革命文学。孙席珍的小说,没有口号,没有“理想主义”的尾巴。孙席珍对鲁迅文艺思想理解的到位、正确,深刻,令人敬佩。
孙席珍还实践着鲁迅的另一文学创作理论。鲁迅说:“很要紧的,可以宝贵的文学,是用生命的一部分,或全部换来的东西,非身经战斗的战士,不能写出。” (《鲁迅全集》第十卷,第335页)“所以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命的脉搏的。”(《鲁迅全集》第四卷,第300页) 孙席珍的“战争三部曲”的诞生,有力地印证了鲁迅理论的正确!
值得玩味的是,鲁迅说他“在创作上,则因为我不在革命的漩涡中心,而且久不能到各处去考察,所以我大约仍然只能暴露旧社会的坏处。”(《鲁迅全集》第六卷,第192页)而鲁迅的学生孙席珍,他沿着先生所指的道路,到了革命的中心,又用他的笔,拔山扛鼎地写出了里程碑式的 “战争三部曲”。
(五)
孙席珍是著名的学者。他的学生、著有《从军日记》和《女兵自传》,以“女兵”驰名文坛的著名女作家谢冰莹(1906,9,5—2000,1,5)说过:“当他在女师大教书的时候,不过廿四五岁,而他已经是著述等身了,例如:《辛苦莱评传》、《莫泊桑的生活》、《雪莱生活》、《英国文学研究》、《东印度故事》、《近代文艺思潮》等著作,都是二十岁左右写成的。”(谢冰莹《我的回忆》,转引自《文教资料》1988年第5期)
孙席珍先生留给我们的学术著作,大致有:
序号 | 书名 | 出版单位 | 出版年月 |
1 | 曼殊代表作 | 上海亚细亚书局 | 1928年8月第1版 |
2 | 东印度故事 | 上海亚细亚书局 | 1928年8月第1版 |
3 | 倩女离魂 |
上海亚细亚书 | 1929年4月第1版 |
4 | 雪莱生活 | 上海世界书局 | 1929年5月第1版 |
5 | 莫泊桑生活 | 上海世界书局 | 1929年11月第1版 |
6 | 高尔基评传 | 上海联合书店 | 1929年11月第1版 |
7 | 辛克莱评传 | 上海神州国光社 | 1930年4月第1版 |
8 | 白话书信作法 | 上海亚细亚书局 | 1930年10月第1版 |
9 | 近代文艺思潮 |
北平人文书店 | 1932年7月第1版 |
10 | 英国文学研究 | 上海商务印书馆 | 1932年9月第1版 |
11 |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 上海亚细亚书局 | 1932年11月第1版 |
12 | 欧洲文学史 | 北平中国大学出版部 | 1934年第1版 |
13 | 现代中国散文选 | 北平人文书店 | 1935年1月第1版 |
14 | 诗歌论 | 北平中国大学出版部 | 1935年第1版 |
15 | 现代中国小说选 | 江西政治讲习学院研究部 | 1937年3月第1版 |
16 | 论国际形势 | 江西政治讲习学院研究部 | 1938年第1版 |
17 | 国际问题讲话 | 江西政治讲习学院研究部 |
1940年第1版
|
18 | 外交常识 | 江西政治讲习学院研究部 | 1940年第1版
|
19 | 太阳照上世界屋脊 | 上海童联书店 | 1953年1月第1版 |
20 | 西欧文学史 | 浙江师范学院
杭州大学 杭州大学 |
1956年第1版
1959年第1版 1962年版第1版 |
21 | 日本文学史纲 | 杭州大学 |
1959年第1版 |
22 | 印度文学史纲 |
杭州大学 | 1959年第1版 |
23 | 东欧文学史纲 |
杭州大学 |
1960年第1版 |
24 | 外国文学论集 |
福建人民出版社 |
1984年8月第1版 |
25 | 东欧文学史简编 | 湖南人民出版社 | 1985年7月出版(遗著) |
26 | 写作基础知识 | 湖北人民出版社 | 1985年11月出版(遗著) |
27 | 古希腊文学史 | 上海译文社 | 1988年4月出版(遗著) |
28 | 孙席珍文论选集 | 浙江大学出版社 | 2002年10月出版(遗著) |
孙席珍先生多视觉的学术研究体系,具开拓性、权威性。他在生前,曾耿直相告:“搞研究,要注意六个问题:一、规律问题;二、怎样找出一个主流问题;三、思潮的发展怎样跟作家作品结合起来的问题,也联系到民族文化的传统和外来影响的问题;四、文艺批评问题;五、资料的掌握、运用和鉴别问题;六、人的问题。”(《孙席珍文论选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463页)斯人已逝,而这掷地有声的真知灼见,像奔腾的流水,永远清晰地鸣响在我们的耳际。
孙席珍著作等身的意义是什么?
第一,打开了中国人的眼界。他大量介绍西方文艺理论与流派及演变,他研究古希腊、印度、东欧、西欧、俄罗斯、原苏联、日本的文艺理论、文学潮流,介绍作家与作品,审视世界学术源与流,一丝不苟,孜孜不倦,殚精竭虑,溯本求源,不断出版著作,对我国传统文艺理论与创作的变革,起着促进作用。
第二,创建了外国文学教学与研究的新体系。新中国成立不久,教育部规定大学文科的外国文学课程为学习两年。孙席珍比照轻重主次,拟定本科三年级讲授西方文学一年;四年级讲授俄罗斯、苏联文学一学期,附带可以讲点东欧各国的文学;讲授东方文学一学期,主要讲中东、印度和日本,其中印度和阿拉伯国家着重讲古代,日本着重近代,印度的近代文学也须讲一点。这个体系,经试验,效果不错。他编著的《外国文学史》,为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的外国文学研究和教材建设奠定了基础。诚如浙江大学外国文学教授华宇清(1937——2009,11,1)说:“孙席珍先生编著的《外国文学史》成了国内真正称得上外国文学史的一部教材。”(《孙席珍文论选集·序》,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3页)
第三,填补了我国研究外国地区文学的空白。外国文学内涵是非常丰富庞杂的。很多研究者都是从一个作家或一个专题入手,孙席珍在他的青年时代,也采取过此法。孙席珍随着治学领域的扩展,从不固步自封的他,在对欧美或是日本或是印度或是阿拉伯的学术动态了如指掌之后,他以“国家与地区史”为纲,以作家和作品为目,能切中要害地在多方面地开出篇章,先鞭独着。例《东欧文学简史》(1960),它填补了我国学术研究的空白。
第四,开创了比较文学研究的先河。孙席珍先生学贯中西,既是外国文学权威,又是中国现代文学史页中的一员猛将,建树多多。他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人物,如鲁迅、郭沫若、茅盾、瞿秋白、吴承仕(检斋先生)、郁达夫、徐志摩、谢冰莹、石评梅、赵景深、老舍、周扬、夏衍、林林、齐燕铭、张致祥、林默涵、陈荒煤、刘白羽、焦菊隐、李何林、曹靖华、蹇先艾、李健吾、李霁野、林淡秋……都有很深的交谊。他的论文,善作比较,严谨扎实,证以材料,思辩深澈,见解精辟。他不尚空谈,讨厌牵强附会,憎恶奇谈怪论。
第五、建构鲁迅研究、郭沫若研究、茅盾研究、写作学研究,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
孙席珍先生于1978年10月19日出席黄山会议时,建议成立鲁迅研究学会,后任顾问;他先后撰写出有关鲁迅研究的论文二十多篇,后结集为《鲁迅研究论稿》,书稿生前已亲自编毕,但30多年过去了,由于学术著作出版困难,故至今仍未出版;1979年6月12日,他出席乐山会议时,建议成立郭沫若研究学会,后任顾问,并先后撰写出郭沫若研究论文十余篇,已编就《郭沫若诗歌研究》书稿,也未出版;1981年8月,他出席中国写作学会年会,被推选为中国写作学会副会长,并又于1982年12月组建了浙江省写作学会,任会长。
早在1930年,孙席珍先生就出版过《白话书信作法》;1934年,出版过《文学概论》;1935年,出版过《诗歌论》,孙席珍先生根据新时期社会发展的时代需要,提出“写作学”的研究,并发表了一系列写作学论文,有着系统深入的思考。
(六)
秀外慧中,天分极高的孙席珍,一生奔波,忘我工作,坚忍不拔,忍辱负重,心地光明,胸怀广阔。他的一生,沿着鲁迅先生指引的路,万死不辞,忠贞不渝,其文化业绩与美德,都已成了我们宝贵的遗产与精神财富。
*本文已收入《越文化视野中的鲁迅》一书出版(浙江省鲁迅研究会、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合编,陈越主编)。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2004年12月第1版,第378页-390页。 ISBN 7-80647-746-2/1·468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04)第113611号。定价:42.00元/本。
《忆恩师孙席珍教授 李丹》有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