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迁校日记
刘春和
编者按:刘春和先生于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二年就读浙大龙泉分校,毕业后在台湾任教,一九八七年定居美国。今年五月他回国探亲,因行前接到国内校友为出版《浙大分校在龙泉》征稿信件,所以他随身携带珍藏了近半个世纪的日记,在旅途中,不辞劳苦,恭正地抄录了他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日这一段难忘时刻的日记,供我们发表,并纪念浙大龙泉分校建立五十周年, 这是一篇难得的历史资料。
六月二十五日 阴雨
也许我又将开始一个新的历程,也许这一新的历程,可能决定我的前途.在儿度考虑之后,我立意从今天起写下这-历程的个人纪录.鼓起了勇气,排除了万难,把生命放在未知的命运里,我已经历了→个可纪念的路程,我没有用笔把它记下来,这是懒,这是客观的困难.然而新的历程,也许比旧的历程更能决定我的将来。我将不吝惜每天-二小1.27时的时间,记下我所要记的。、昨天的一个临时二年级同学大会,决定了把学校迁到松溪,这自然比迁到凤阳山为佳。于是今天开始行李登记,每人业纳费二十元.从路程的远近方面看来,这数目盖不多,然而对于我,这是一笔不少的费用,这占了我全部数目的五分之一强。将来的费用是不能预算的,松溪也不是最后迁移地,以这一点数目,怎么能够应付无穷的费用,这真使我急煞.上海信不通,康光华的信又不见到,这真是困难之至,而且又听说暨大已向连城迁了,那末请姑父汇款到建阳去的事,又不可能了,而我的希望又少了一个。
整日心情在焦急中,我从未对于自己的前途如此地茫然过。我有自信力,相信决可以找出一条生路。然而这仅是一点信心,我看不出一条实际的路,因此这更不能不使我焦急了。想写一封信给顺兄,完全写出我的心情,然而提起笔来却又写不出什么,写了一半我损去了它。
饭后在无可奈何中,纳了廿元行李费再讲。
消息混沌得很,丽水失守的消息有,丽水未失守的消息也有.人们似乎都这样的看法,丽水的失守与否。可以决定此地的安危。然而,丽水的失守仅是时间的问题,龙泉的危急命运是逃不了的。我们不应该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探听消息,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在准备一切“逃”的问题.晚间传来了一个重要消息,黄绍拔召集各机关谈话,其要点劝中央机关迁出本省,省县机关迁到乡下,对于学校则希望迁到松溪。这一来惊坏了许多人,级会代表立即与郑主任谈话,商讨迁的问题。
张义棠诀回上海,匆忙中写了几个字,请他带到上海,给祥觅一个平安的消息。
六月二十六日 阴雨
行李过了磅,这算是带到松溪去的。
光华兄寄了一封信来,内附有汇款回单一纸,说是在这封信之前半小时,己寄出一封快信,盖有一百元汇票一纸,可是快信却蓝未收到,真奇怪。这笔款子对于我不无小补,然而却不能应付我将来的需要。可是在这样的情形里,他还尽力帮我的位,却不能不叫我感激。
快信还没有来,不知在这封信里会带给我什么消息。我请他向绳祖的父亲想方法的事,不知道有什么结果吗?打开地图看了一看甫田,位于闽海边岸,离开松溪有很远a 的路,又无公路可达,想到松溪直接向他设法,又不可能了。
昨晚的-个消息,使得学校也不得不识极准备迁到怯溪去了。昨天还只是学生搬到松溪, 今天才真是学校迁到松溪.可是通松溪的~座大桥被大水冲断了,原意用手车运行李去的方法,当然成问题.现在又接洽船运的事,据云可以有希望。
六月二十七日 阴雨
连日的阴雨,真叫人难过,看了这阴沉的天,更使人感到兴趣索然,运行李的事也因为了大雨而不能开始.雨固然把路淹没了,大水又冲断了几处公路上的桥,船也不能递水而上,于是交通全停.非’决定迁了,不管时局怎样,心倒平静些了,焦急的是雨I却延长了迁的日期. 佳光华的快信仍未收到,不知明天会来吗?昨晚写好给光华的信今天发出,告诉他决定迁到松漠的事,问他暨大有否迁往连城的事,如收到款子,仍请他代为保存.课不上,连日阴雨,学校不能着手迁,反感到整日元”.吃、睡、简单的生活,比忙还苦,楼上跑到楼下,什么书也不高兴看.布告板上的告示看了叉着,索然无味,随便乱谈,在混着时光。
六月二十八日 晴
手车、船、到今天还没有接洽成功,于是交通组为了抢救同学的行李,想雇挑犬挑到松溪。这一来运费当然增加了,愿意先运的人,又得再纳费二十五元,这就是说连前得纳费四十五元。这还是一个约数,假使不够的话,还得再纳.我身边所余不足八十元,国纳二十五元,那末所剩的不足五十元,这怎么叫我吃得消。接济到现在一个也没有,我想,只得等一等再说,看手车、船的方法还有没有希望。
学校真太不负责,到现在紧急的时候想搬了,交通工具却一点方法也没有了, 在未紧急的时候,却一点方法也不想,只一味敷衍。
早晨,开始写一封信给永康,却还没有写好,明天再把官续完。
六月二十九日 晴
没有蚊帐,夜里真感到非常的苦恼,嗡嗡嗡的声音,固然叫得你睡不着觉B 而且一觉醒来,全身到统却痒得你难受?两只手都不足应付抓痒的工作,心里想、踵,却又不敢睡,精神上真是颇受打击.老康的快信来了,他告诉我何炳松先生已有电至教育部,请示关于收容其他学校借读生的事,他也告诉我向李晓自商量的事,恐难有希望.我真感谢他在这样困难的情形下,还如此地关心我。
写给永康的信不预备寄出了,我想,不应该随便发泄自己的热情。
六月三十日 晴
昨晚八时后的消息,盐务局允许借给我们十辆手卒,在今天早晨就得运出。于是大家住了起来,因为我们的行李必定要在昨夜运到城里,检查行李,搬运行李,雇挑夫等等,是相当麻烦的事,一直到九时许才把行李运出。
今天为值日采买,晨六时到城,却见一辆辆的手车,停在公路上,还未运出。同时并知道也仅借到二辆,因此有一部分的行李,在这一次还不能运出。
城里多了一批从金丽逃来的难民,热闹是热闹了,却也给龙泉带来了麻烦。首先,粮食菜蔬发生了恐慌,各样东西也跟着涨了起来,平日莱摊滴地的一段街上,今天去一看,却寥寥无几,早被人们抢买完了。跑来跑去,好容易才买了一些茄子和→些笋干线盼,从前从城里挑回来的菜,总有三四扭,现在是一担就可挑完了。钱是多了,莱却少了,长此下去,同学们的身体,将一天一天瘦弱下去.大桥上也多了一批租不起房子的难民,看了他们那种梯子,真使我难受,靠着边籍着桥的柱F,用布挡起了一块地方,地上放了一些本来放在床上的褥单之类,或是一条席子,人们就躺在上面9 旁边零乱地放着一些包袱碗筷之类,每个脸上都带着痛苦的表情,有→个女人却痛苦地呻吟着。
唉,以后的日子还多哩. 他们怎么过得下去?龙泉的物价这么高涨,他们将如何维持生活呢?
七月一日 阴
晚饭店的消息,明目有五辆手车至小梅,于是征求押车的人,沙志远、汪自申与徐拔和三君他们本来预备先行去总校.现在手续既已办了差不多,就决定押草至松溪。我在几方面考虑之后,也决定与沙徐二人同行,我先行的原因是z ( 1 )现在我最重要的事,是用什么方法,可以将汇到建阳的钱弄到手,这必定要很快的。龙泉与建阳无长途电话可通,松溪既与建阳同省,或有电话可通,那我可很快知道款事消息,可以请康兄立即汇来。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从松溪乘船至建阴。(2 )押手车去也无所谓苦些,自己的随身行李却可带去。
终于我决定去了,明天我叉开始旅行的生活,这次的旅行生活将于何时为止,我自己也不能预料,一切都顺利的话,一月后我可过比较安定的生活.同学们发起徒步至总校的事,我迟疑者也参加了.虽然旅费还得二千多,虽然我的钱还元着蔼,但我决定了,我想尽我的能力试试看。
理一理东西,把平日的来信都撕了,我留下了一封衡的信。昏然地困倦地睡上了床。
七月二日 雨
夜二时半l!P醒,沙亦醒,想再睡一歇,却不能入赋,于是只得起来。外面雨声盖不小,级会里人说决定今天走,我同沙便去整理行李。
本来说今天一早就动身,谁知我们跑到城里去,公路上却一辆手车也看不见,问朱祖培说等一会就到。我便和沙到街上去跑跑y 吃了一些东西,回到公路上车仍没有来,说车夫在吃早饭,于是我们只得坐在行李上闲谈.和一个盐务局里的人闲谈,他告诉了我几句动听的话,“……现在打仗嘛,上面的人不知下面的人的苦,所以仗就打不好。兵又不训练,机关枪还不知道怎样放,看见敌人来了心先怕,那能打得了仗,……凑凑数就算了。车到十时才来,装好等运单, 一直到快十二时才开行,临时还增加了一辆。
一踏上都是雨,黄昏时雨停了,赶了四十里路,今夜宿在磁湖。
中饭借一位农人家里烧了烧,这农妇倒很客气,帮我们烧菜弄饭。我蓝未动过手,只在一旁帮帮忙,然而饭菜吃得都蛮好。
眩湖给水分成两半,靠公路的人家因兵来了,都搬到对岸去住。我们在一个空屋里, (屋里停放一具一枢,实在无法〉拆下门板,就糊乱地睡了一夜。
七月三日 晴后阴
早睛,过后变阴,然而并无雨,这天气最适宜于旅行,虽然热天,却不感热。
晨四时许即行,至十→时许达查田,共行三十二里。查田有本校办事处,遂往投。在我们的预料中,以为办事处至少要给我们相当的招待,谁知到了那里.他们适吃饭,见了我们除点了点头而外,竟一句话也不说,这却使我们非常气恼,我们辛苦地押行李押到这里,身体也疲倦了,肚皮也饿了,不谈他们是负办事的责任了,就是同学也得给我们相当的招待,他们竟不知事理到如此,这种办事处要它何用.手车至此任务已终。
午后二时再行,四时许达小梅,行十五里。即往见小梅区长汤君接洽,请其帮忙.此君官僚气十足,说了许多话,一句不着正文,结果承他情派了一位警长2 给我们找到一个旅馆住下,至于明天雇挑夫的事,他还不肯给我们→个肯定的答复。
说是此处来往机关很多,派出去了许多挑夫,到现在回来的很少,明天还得有一百二十名挑夫出发,我们的事恐怕难办,叫我们等一天后天一定有方法。我们见他话多,也不愿强求他答应明天有挑夫,只得先去旅馆住一夜,明天再去设法.七月四目晴一清早就有挑夫来向我们要不要挑夫,我们因原请区署雇挑夫,只有十五元一人F 自己雇也许较贵,所以没有接洽,便远见区长镇长设法。结果镇长说是今天临时雇来不及,只有等明天。费了许多唇舌, 经过了许多周折,仍是无用,于是便自己去雇人。人是有的,价钱先索十八元一扭,后来讲妥十六元一担,有一斤算一斤。
事情算是我们弄妥了,区长却又来阻止我们,说我们不可以自己雇人,因为这样一来,挑夫自己去找好生意做,将来派到苦差事时,他们就不肯去,对于将来保长的职权有妨碍。我又和他们费了很多唇舌,结果问了一个什么镇公所办事员,说是这些挑夫,今天业没在派到他们,假使明天派到他们,他们当然一定还得去,对于保长职权业无妨碍,于是这位区长才答应,业承他的情,派了三个弟兄护送.小梅到竹口的公路,比以前的还难行,于下午二时许抵竹口。
沿途受热受凉,今天早上又吃了一些荤,行不多里头就有点昏痛。一路行来,又是大热的太阳,到了竹口,简直有点支持不住,中晚皆未吃,即睡。
七月四日
为了等竹役,今日未行,先我二日走的同学也留于此,他们在路上比我们多行一日。
早晨头较清楚,入午又昏痛如初。早晨不小心吃了二个鸡蛋,二碗半粥,中晚未吃,睡了一整天。
午后试出外一游,竹口大似小梅,却不如小梅热闹,店亦较少。房屋大多旧颓,农民率多贫苦。
自己素负很能吃苦,谁知这一次来,处处都感到不快。
沙徐二君倒很好,我自己却也奇怪,当然,我立在不是要过舒服的生活,然而,一路来农民的不清洁,却是使我不快的主要原因。
晚,竹排雇好九只,决于明日一同前往松溪。
七月六日 阴
头痛未愈,只得兔强启行,幸乘竹筷尚好。
因让竹街两只给盐务局,我们的九只竹德便只有七只,不够装载,留一部分在此又不好,商量结果,沙徐两君先行1 寻7至离竹口十五里之新窑,再雇校二,我的及行李先载至新窑,再行分配。
我乘竹绕此为第二次。第一次为从后陈附近之某村至章家埠。彼时所行之河道,平坦无碍,河底仅为细沙,无大石参杂其间,两岸多平原。此行则不然,河流于夹山间,河床尽为高低不平之石块,每有大石露面于水上,舟子非老于此道者不易驾驶。且农人因欲利用水力,故使汩道多高下,益增竹徙前行之困难。我因头痛常卧其上,目紧闭。
晨八时行,中休息数次,午二时达大怖。大怖属松溪县,距城约十余里,校方即于罗汉寺设一办事处。由路季讷教授负责,行李向路教授交接,押运行李事算完了。寺颓废已久,佛金剥落,佛身类多残缺,余见之,颇有不沽不快之感.无何,只得暂住。
晚与沙同宿于后殿中,以一木牌为床,尚佳。
七月七日
余因不惯居于乡间,且欲至城办预定之事,遂与沙君于午后同赴城区。本拟晨间即行,国挑夫未雇着,遂延至午后方行.城内办事处,设于县政府旁一大房间内,适前数日抵此之十二位同学未行,房内行李杂陈,颇形紊乱。且房外一天民井内,杂草丛生,余颇感不惯。天井两旁为县政府职员之宿舍,何彼等熟视无赌耳?余颇思明日回大怖,沙等则言既来之则安之,余亦无可奈何,只得宿下再说。
晚与沙君宿于前面礼堂之地上, 此为余抗战后逃难,第一次睡于地上。
今日为七七纪念日,县政府晚有游艺会,并邀同学出席表演,余困倦甚,未去参观。
七月八日 晴
松溪四周有城,此则不同于龙泉,街道亦较龙泉者长而阔,然而两旁店家,则不如龙泉之大,且类皆无多物,松溪仅为一偏僻小城市耳。
余本拟来此打长途电话至建阳p 以接洽款事。孰知此间业无长途电话,余之原意只得打淌。思打一电报至建阳,然此间既无电台,恐亦费时甚长,遂改书快函给康凡。
晚,前十二人所雇之舟己得,徐君决与彼等同行,且彼欲往建阳-行,余即托其带信给康兄。如款已到,即请徐君带至永安林天兰先生处,伸余至永安领取,如此可较其他方法均佬。然余所虑者,为款宗立在未汇至建阳,或已至建阳汇至龙泉,而章君十日即来p 则此款颇有流落途中之虞。然事己至此,只得做到那里说到那里。
今日头痛已痊,余为此焦急者数日,因来此后,闻同学言,小梅现有鼠疫,且余等宿处即近疫区,余恐染有此疫,今日心方定。
七月九日 晴
同学多去,仅余四人,室内较空而净沽,余宿此心中较为安定。
无事,与沙君同赴县图书馆。馆内有报纸数种,藏书不多,有万有文库。所陈杂志,均己过时,元甚价值,稍作浏览即回。
与徐君借得象棋谱一,终日以此消闲。午后与沙君同赴城旁河中打浴,兼洗衣服,七月+ 目晴余此行颇多可记述者。同行有押手车之班长者,行伍出身,曾参加八一三上海之战。彼言参加上海之战者均为老兵多者十数年,五年者即称新兵,现在则sG现在嘛,三个月就称老兵。”彼言当时兵个个皆愿打仗,因为-方面民众慰劳多,同时伤兵待遇好,又尽是些久经沙场的老兵。现在呢,“现在嘛,伤兵待遇同死人差不多。”谈到上海之战,他很感叹地说:“民众不帮忙打仗, 真真没办法。”E注E 本文提到的z徐拔和是龙泉分校校友s 现任在美国新i李商州大学教授.沙志远亦是走来分校校友.现任北京机电部设计总~.教授,芳名的煤气工程设计师。
【作者简介】
刘春和,江苏镇江人,电机系1 9 4 4届。曾在重庆电池厂任职。一九四九年迁台湾,任过厂长,后在台湾工专任教,直至退休。一九八七年定居美国。
《龙泉迁校日记 刘春和》有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