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树藩,安徽青阳人。1941年就读于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外文系,1943年转学广东坪石中山大学外文系,1946年夏毕业。曾任《徽州日报》副刊《文艺之家》主编。1955年起,在复旦大学新闻系从事中国新闻史方面的教学研究工作,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校图书委员会委员、系务委员会委员、系资料室主任、《新闻大学》编委、系学术委员会委员、系学位委员会委员、《中国大百科全书?新闻出版》卷中国新闻事业分支副主编和博士研究生指导教师。曾参加《中国现代新闻事业史》、《新闻学简明辞典》编写工作,并主编《新闻学基础》。曾获上海市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论文奖、复旦大学研究生教学优秀奖、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论文奖。著有学术论文教十篇。
走上学术之路
生:宁老师,您是安徽青阳人吧?能和我们说说您年少时候的读书经历吗?
宁师:对,我是安徽青阳人,1920年生的。那时候家里经济情况比较好,在我6岁的时候,家里为我请了个秀才,教我《四书五经》,当时就是背啊,读不懂啊,是很传统的旧学。这样的学习一直持续了10年。现在看来,那时候的古文学习经历对我以后的学术研究特别有好处。16岁那年,我上了新学堂,在当时的青阳初中,我成绩很好,尤其是外语和数学,经常拿全校的第一名,语文也不错。1938年抗日战争爆发,学校搬到山区,我就没有去了,那个时候开始学习写诗,并且经常在《前线日报》上发表文章。后来转到黟县的复旦附中读书。那个中学是当地一个复旦毕业的校友,经过复旦的准许开的新式中学,我和复旦的情缘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到复旦附中,一下子从初二上跳级到高一下,很多东西都没有学过,成绩也很好,尤其以外语成绩为最好。当时学校有保送名额,高中毕业后,我就成为保送的5个同学之一,保送到了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外语系。浙江大学当时的学风很好,我在那里度过了两年的大学时光。因为战事,学校被迫搬往贵州,我在随学校搬迁的途中,经过广州中山大学,碰到了当时在那里学习的旧时同学,他们劝我留在中山大学继续读书,当时我自己也不太愿意去贵州遵义,所以就留在中山大学继续读书。中山大学的学风没有浙江大学严谨,很自由。我在那里开始写作,写诗,很多文章在报纸上发表。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学校被迫外迁,我于是步行回安徽。在家乡教了半年书,一直到抗战胜利后,1946年我才回中山大学毕业。毕业后又回安徽教了3年书。
生:你什么时候到复旦的?
宁师:解放以后我来到了上海,当时想一定要去从事革命工作,就去华东革命大学接受培训。这所学校是专门为党培养干部的地方,经过几个月培训后分配到大西南。当时上海市长陈毅有个指示,上海的建设不需要留一些人才吗?因为我读过大学,学的又是外语,算是层次比较高的,组织上就把我留在了上海。1950年到复旦大学。刚开始教政治课,从事中国近代革命史的研究。从50年到55年,我扎扎实实地读了5年马列著作,把马列的基本概念,基本原理从头至尾认真梳理了一遍。这五年的马列学习,也是对我以后的学术研究很有帮助的。所以我感觉现在很多人对学马列兴趣不大,其实是不明智的。
生:那你后来又怎么转到从事新闻史研究上去的了呢?
宁师:我的成长和王中教授是很有关系的。当时他刚来复旦大学做新闻系主任。有一次我们政治课请他做报告,同他聊天,聊天当中他对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并说,我们新闻系缺从事现代新闻史方面的老师,你又是从事现代革命史方面研究的,不如来我们新闻系吧。就这样,经过他的努力,1955年秋,我就半路出家,来到新闻系从事现代新闻史方面的研究。在王中教授的支持下,我全力以赴,对新工作积极性很高。刚来一年,我就写了1.8万字的专业论文《中国工人阶级报刊的产生和初步发展》,在《复旦学报》上发表,还得到了我国出版界老前辈张静庐先生来信鼓励,更加增强了我从事新闻史研究的信心。研究历史,史料为先,当时做得最多的一项工作是整理史料。我经常去上海街头的旧书摊碰运气,去摊主私家旧书报库选购,现在复旦新闻学院资料室很多珍贵报刊就是这么获得的。
生:解放不久,百废待兴,作为中国历史最悠久的新闻系,复旦新闻系的新闻史教材修订对当时来说是很重要的吧?
宁师:对,1959年到1963年夏,我们的教学活动进入正常时期后,我的主要工作就转到新闻史教材的修订上来了。当时我参与编写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新闻事业史》。这本书源自于高级党校编的《中国现代报刊史》,这个稿件五章中的1、3、5章为新调到我们系的丁树奇、李龙牧两位教授写的。当时系里面决定重写2、4章。我分工写第2章。虽然只有一章,但是我感到任务繁重,便全力以赴,写成8万多字。1962年由复旦出版社付印。当时没有出版,但是实际上我们是新闻史教材中最早的一本。这期间,我还参加了《辞海》中国新闻史条目的撰稿工作。
新闻是信息
生:文革后,您除了新闻史方面的研究之外,在新闻理论方面也颇有建树,当时怎么兴趣一下子又转到理论上来了呢?
宁师:我想这受王中教授的影响比较大。文革后,王中教授平反,恢复了复旦新闻系主任。当时复旦的新闻理论讨论十分活跃,我因为多年学习马列理论的缘故,也经常参加讨论,兴趣很大。我当时和王中讨论,如何改变中国新闻史研究的沉闷状态。他建议我可以把新闻史、新闻理论和新闻业务统一起来研究,这样既有利于突破斗争史的束缚,也可以使三者相互促进。于是我开始从事这方面的研究。首先从新闻业务着手,先写了一篇题为《中国近代报刊业务变革概述》的文章,1982年,还为新闻系短训班开设了《中国近代新闻文体的演变》课程。
生:您著名的“新闻信息观念”就是在这次短训班的讲稿中提出来的吧?您也是首先国内对陆定一“新闻定义”做修改的人之一,“信息概念”的突破,在当时应该是非常不容易的。
宁师:我在《中国近代新闻文体的演变》讲稿中指出:“新闻特性就是为社会公众提供新近信息”,信息观念虽然表达还不明确,但是是国内第一个提出的,之前我们都是遵从陆定一的新闻定义。接着,1984年我又在《新闻大学》上发表文章《论新闻的特性》,对信息观念进一步发挥。1987年发表《新闻定义新探》,正式以定义的形式,将这一观念确认了下来。现在信息观念已经为学界所广泛接受,可是在当时,谁要去反对陆定一的定义,那是不得了的事情啊。学术研究,首先应该归根溯源,仔细探究定义的真正含义。其实对于“新闻”一词,学界一直未能区分“新闻”(信息)与“新闻作品”(信息载体)。
文化大革命前,我的思想还是左的。主要的问题是“唯上”,上面一个指示就跟着走,缺乏独立的学术思想。文革后我就渐渐有想法了,我称之为一个口号:“实事求是”。你说,文化大革命前,我反对“实事求是”吗?相反,我非常尊重“实事求是”。当时实事求是在脑子里面怎么确立起来的,真正理解吗?不理解啊。上面一个口号,一个指示,就把它引用的文章中,那不是真正的从实际材料出发,不是用“实事求是”的观点来考虑问题,那是唯上唯书。口头上讲不要唯上唯书,实际上脑子里还是唯上唯书的,这个自己不知道啊。我不是用实事求是来指导我的工作,而是用马列理论,毛主席教导等教条来指导的,它们才是我最高的原则。应该来说,“实事求是”才是最高原则。这一点,是经过文化大革命以后,我才体会到。以前的左是萌芽状态的,自己没有意识到,是文化大革命把这些左无限放大,很清楚摆在你面前——是错误的。所以虽然说文化大革命是很坏的事情,但对我思想解放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可以说,我实事求是治学思想是经过文化大革命后才真正总结树立起来的。我当时有一个想法,我们搞学术,要不要为政治服务呢?我们搞学术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这是应该的吧。所以在选题的时候我会考虑,这个题目对当前建设是不是很帮助。但是搞研究的最高原则是实事求是,其他不管,不考虑什么服务。如果这个服务,那个服务,那还搞什么研究呢,谈什么求是呢?即便服务,那也是站在科学的角度来服务。所以我把求是当成最高原则,我现在就是这样。只有在这个基础上,你才能够研究出问题的真知,至于是不是发表,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经过文化大革命以后,我思想上有了很大突破,过去不敢。1979年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陈独秀与新青年》,首先给陈独秀平反。这个谁敢啦?当时我写的时候大气候是陈独秀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啊。我把材料一看,反复比较,我得出结论:陈独秀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谁是马克思主义者啊?我就敢写。当时讲他是马克思主义者恐怕我是第一个人。这篇文章后来马上被北京《新华文摘》转载,如果不是经过思想解放,我敢这么写吗?前不久我看到有内部讲话还说陈独秀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从我看到的历史材料,我说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谁是呢?
还有一件事情,我给陆定一的定义进行修改。这个问题很大了。当时陆的定义在我们党里面是经典定义啊。我从新闻史的研究中得出:新闻是一种信息。新闻作品是信息的载体,不是信息。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错得一塌糊涂。比方说,新闻有没有阶级性,这个很简单,新闻作为一种信息,是头脑外面的,没有阶级性。但是作为作品是可能有阶级性的。当时北京还有人辩论,新闻有没有可读性,我讲很简单,新闻是一个作品嘛,报道是传播信息的手段,不是新闻的本身。他们的错误就把新闻与新闻作品混淆起来了。当时《大百科全书》新闻卷开理论研讨会,我就提出要修改陆定一的新闻概念,当时没有人支持啊,还是用陆定一的概念。不过把我的信息观点作为补充附在后面。接着,1984年我又在《新闻大学》上发表文章《论新闻的特性》,对信息观念进一步发挥。1987年发表《新闻定义新探》,正式以定义的形式,将这一观念确认了下来。现在信息观念已经为学界所广泛接受,可是在当时,谁要去反对陆定一的定义,那是不得了的事情啊。学术研究,首先应该归根溯源,仔细探究定义的真正含义。其实对于“新闻”一词,学界一直未能区分“新闻”(信息)与“新闻作品”(信息载体)。
新闻学名实不符
生:除了“信息”观念之外,您的“两个新闻学”的观点也影响非常大。1994年,您在给黄旦的《新闻传播学》序言中,首次提出了新闻学的名实矛盾问题。
宁师:我认为,一个学术研究要讲究概念的准确,这是起码的要求。比如哲学、经济学、法学、历史学,它们都是以研究对象来定义的。比如你研究经济学,是以经济为对象的。历史学,是以研究历史为对象的。“新闻学”的研究对象应该是“新闻”,你说对不对。但是我们现在新闻学是这样子吗?现在的新闻学是以报纸为研究对象,报纸里面,新闻是主要研究对象,但是还有评论,还有副刊文学,还有其他东西,还研究媒体经济,研究怎么挣钱,这些东西用“新闻学”怎么能解决呢?它应该是“报学”,十九世纪的普遍说法都是报学,如《论报馆有益于国是》等等,当时“新闻学”这个名字没有啊。“新闻学”这个名词来源于日本。我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要修改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有100多年之久,已经约定俗成了,只好承认它。但是科学上我们要区分它,回答它。现在我们用“新闻学”这个词,但是这个“新闻学”应该是广义的新闻学,不是真正的以研究新闻为对象的,它的研究对象比较庞杂。在这个问题上必须得实事求是。一个科学对概念都不管,还叫什么科学,“新闻学”是什么科学,它可以对基本概念错乱都不顾。
实际上我认为:新闻学有两种,一种是本意新闻学,还有一种是现在我们的概念,是广义新闻学。这个一定要分清楚。这种混乱其实反映出很多的问题。一是我们的学风问题。没区分清楚还可以通行,为什么大家都接受呢?有人就说,那没有关系嘛,我们评论也和新闻很有关联嘛,副刊文学也同新闻也很有关系嘛。那我问你,有关就等同吗?现在问题就出来了:广播电视出来以后,纷纷向“新闻学”挑战。本意“新闻学”不能涵盖现在的广义新闻学所研究的所有内容,把“新闻学”无限扩大是不行的。一个概念的错误总归要受到惩罚的啊。现在矛盾爆发了,新成立的哪有叫新闻系的?都叫什么传播系,传媒大学。拿新闻涵盖一切的时代过去了,现在用模糊观念来解决问题行不通。另一个问题是:怎么来研究“新闻”?现在普遍都是在报学里面研究,始终不能把“新闻”提出来,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来研究它。因此,就很好回答我前面讲的,我们为什么“新闻”与“新闻作品”不能区分这个问题了。之所以你不能区分“新闻”与“新闻作品”,是因为很大原因上你把新闻、新闻作品放到“报学”里面来研究,跟着实践跑,始终不能把“新闻”抽出来,作为自己一个独立的空间来研究它,这样就始终不能了解“新闻”与“新闻作品”的区别。思考到这里,我把“新闻定义”和“新闻学名与实”的矛盾这两个大的问题在这里“会师”了,当时我很开心。“什么是新闻”,“什么是新闻学”,那时候我能感觉它,不能理解它。现在我从思想上把它们串起来了,考察的就是整个新闻学。这个问题到现在还很严重,“新闻学”现在缺乏自己的理论体系,缺乏严格的学术规范。我现在一直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学理追求。我感觉,新闻学研究应该有理论追求。
讲到这里,我不得不讲讲新闻史。把新闻史当成思想史来研究,是新闻史研究中存在的一个大问题。这个观点王中教授也同意。比如说,“五四运动”中科学与民主是怎么宣传的,这是思想史,不是新闻史。研究新闻史一定要从新闻现象来考察。五四时期新闻的特点,不是科学与民主,它是背景。又比如说“《民报》与《新民丛报》论战”,方汉奇的《新闻史》中就总结论战有哪几条,这是新闻史吗?不是,这是思想史。又比如,“党报出现”这个现象,才是新闻史研究的大问题。党报宣传党的主张,正因为党报的出现,大论战就开始了。而革命和改良,则不是新闻史的问题,是党报出现带出来的。党报的出现和发展这才是“新闻史”研究的本体。所以说现在新闻史的研究是偏离主体的,但总的来说比过去要好。还以党报为例,大革命时期,老的党报消失了,新的党报出现了,党报的发展是一条线,用这条线串起来的啊。但是现在的新闻史没有这条线,很乱。当时我在新闻学院上新闻史这门课的时候,我有一句话:现在的状况是,把我们新闻史上的新闻现象打成无数碎片,拿来串一个政治思想发展的线条,而我们新闻史自己没有自己内在的线条。
此生不止 探索不已
生:您的学生用“山高水长”来评价您的治学风范,您对自己是怎么看的?
宁师:我这个人呢,就是不断思考,不断深化。我认为学问是没有止境的。做学问不能浮躁,把手上没有解决的问题一个个解决。浮躁不行的,必须一层一层地不断地深思下去。这样的话,最后才能得到真理。而且这个真理的追求也是没有止境的。而且我还想,不但对我自己,还对有些老师提出要求,就是在前进的时候,你不要考虑我现在有什么优点,我现在还缺什么。任何人,包括所谓的鼎鼎大名的大师,都要思考,我现在还缺少思考。理论无止境,只有这样子才能真正做出学问。一定要冷静地思考:我自己还有什么不足,不要一有点小成就就不得了了。
生:宁老师,您退休后应该闲下来,可以休息休息了吧?
宁师:闲不下来。1997年我退休后,一直在进行研究。坐在椅子上,躺在床上,还穷思苦想,始终离不开新闻史和新闻理论的思考。2003年我出了一本《宁师自选集》,把我从事新闻学研究近50年来的代表作品选了进去,算是对我学术研究进行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但并不意味着停步。最近,我还在做一个项目,叫“中国革命根据地报纸分布研究”,这个要花很多功夫。我这个人有一点,我不马虎。比如“根据地出版的报纸”,我首先要弄清楚,根据地到底出版了多少报纸,我要把他们一个个地梳理出来,这要花多少力气啊,我一定要搞清楚。再看以后,为什么是这样的?比如江西报纸,根据地一共400种,江西要占200种,这是什么道理?要弄清楚。一个个报纸都要花时间,这需要花很多的时间,没有现成的答案。现在眼睛不行,看书要用放大镜看。他们说你要求太高了,我讲实话我眼睛看不见,但是不看不行啊。
生:您作为新闻学院的老教师,最想对现在在新闻学院学习的学生说什么?
宁师:对工作要热情,要做学者型记者、专家型记者,知识要广博。随时要注意积累。我们专业知识要学好,对当前的形势,对各种新的东西都要不断积累,并且要不断思考。还有,要自强不息。
(文/封继承,采访/封继承、顾炜程)